一件小事

大三上学期的时候，大约在2004年10月份，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报考山师文学院的硕士生了。

我本科学的环境工程专业，和文学没半毛钱关系。彼时，这个专业在学院也非冷门，还是有出路的，但于我确实没有太大兴趣。大学浑浑噩噩了两年后，周围有上进心的同学都开始为择业或考研准备了，原先无忧无虑的生活忽然紧张起来。我从小喜欢写点东西，大学后也多次尝试投稿（皆石沉大海），实在是兴趣所向。当我和同学一起讨论未来出路时，各种声音都有，各种顾虑都在，单靠自己，实在是定不下究竟哪条路更适合、更有前途。最终，感性压过理性，我决定跟着感觉走，跨学校、跨专业考研。虽则是一时冲动，尚丝毫见不到未来的半点曙光，但下定决心后，心内竟然涌起些许满足和兴奋。青春呵，忧虑和踌躇，竟然都是带着甜味的！

笨鸟先飞。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备考？

一是我所上的本科院校是理工科类，没有中文院系，很难在身边找到同道中人；二是我在山师没有任何人脉资源，之所以报考山师完全慕名而定。因此，单枪匹马闯进一个仅凭热情却全然陌生的领域，和众多科班出身的中文系高才去竞争少之又少的硕士名额，有段时间，我开始打退堂鼓了。但文学就这般神奇，文字、文艺的火花总能驱走我沉寂里的质疑彷徨，特别在晚上的图书馆里，当一个人静静翻阅着“鲁郭茅巴老曹”的时候，那份享受，那份诱惑，带来的是纯澈的虔诚抑或是信仰了。我一点点地去破冰破局，开始在网上关注山师的考研信息，上论坛翻阅各类“考研策略”，和有志考研的同学一起参加考研辅导。但越学心里越迷茫。考研对专业的要求非常高，导师重点关注的也是学生专业能力。我从未上过中文系本科，专业素养基本为零，这是致命缺陷。思前想后，我产生了一个大胆想法：何不去一趟山师文学院？若能遇到个明白人指点一下，自己不少走很多弯路？

冲动是魔鬼，有时却有天使一面。每当我怀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决定一试时，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收获，仿似是因以虔诚之心朝拜文学殿堂，而得到的庇护庇佑。那天的具体日期记不清了，临近秋末，天气却热得反常。午饭后，我就迫不及待坐上了去山师的公交车。济南尚未经过全运会洗礼，环境整治参差不齐，路途中不少地方还是脏乱的，车轮于浮躁中带起尘土，给路过的街景抹上浅灰色，一如我模糊不清的心境。

上车之前，我还是做了些准备的，就是到了山师，究竟向谁问路。有些朋友见我执着，也帮着出主意，感觉意义都不大。后来想，有些建议还是不错的，只因自己性格内向不善言辞而暗暗作罢。比如，曾有朋友鼓动我直接去文学院的教学楼找老师谈心，以山师学风师风，即使自己唐突，也绝不会被拒之门外。我尴尬一笑，却自觉难以迈出这一步。就在我走出宿舍楼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何不去文学院的男生宿舍去撞撞大运？和他们沟通大概更随意一些，成功率自然也更高一些。而且一个不行可以找第二个、第三个，只要自己能厚起脸皮来，总会能得到些信息吧。想到这个感觉是“最适合”的办法，心情忽然激动起来。

上车前，我买了袋子苹果，作为“敲门砖”。到站了，攥紧袋子的手心渗出了些汗水，不知是过分紧张还是天气炎热的缘故。

进入校园，第一次看到了广场上毛主席雄伟的雕塑，见识了山师办公楼的古色古香，徜徉在曲径通幽、翠绿环绕的林间小道，让我沉浸其中，流连忘返。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竟是带着任务来的，赶紧向周围同学打问，终于到了文学院研究生男舍门口。

我鼓足勇气走了进去。文学院分若干专业，好在门上都贴着专业名称，大概在二楼吧，“中国现当代文学”几个字眼很是醒目。我定定神，随机挑选一间房，轻轻敲了几下。

“请进。”

我推门而进，迎来的却是几分尴尬。此刻正值午休，宿舍里的人们，大都光溜溜地躺在了床上，屋内涌动着一股酸涩气味。这是四个床位的宿舍，上铺是床，铺下是书桌，已有三个在床上姿势各异，见我进来，纷纷抬头，露出惊诧表情。唯有一个穿着汗衫短裤的，还坐在椅子上，大概正用笔记本打字。他看我一眼，奇怪地问：“你找谁？”

我突然脸红得发烧，头脑中空白了几秒，然后径直朝他走去，先把苹果放他桌上，讪笑着说：“哥好，我是***学院的，请问您这边是现当代文学专业的……我想考这个专业的硕士生……”

“什么？你怎么想的？”他声音有点短促而尖锐，甚至是带点结巴的样子。我同时看清了他厚厚的镜片下，两只眼睛细细的，像是粗笔描摹的一撇一捺。

床上，不知哪个方向里，隐约传来轻微的“嗤嗤”笑声。

“我就是喜欢文学，想考考试试，但不知道怎么复习备考……”我脸上还是热乎乎的，但说出来了，包袱没了，反而淡定了不少。

“哦，你这挺难得的。”他冲我笑笑，凌乱的胡须在嘴唇一抖一抖。“你要备考，得找找几本材料。”他边说边从书架上翻起来，一会儿拿出了三四本书，还有一本内部汇编资料，对我一一介绍起来；末了，他又和我说这些书去哪里买。他说话声音还是很短促，如果不是认真听他介绍，放在其他场合，还是挺有趣的。

他对我这个陌生人的认真和耐心，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逐渐消解了我对他们的戒备。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跟着活泛起来，甚至从他乱蓬蓬的头发里，我都嗅出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他说的书籍有关信息，我如获至宝，全都记下来。他又说：“这两年我们专业考研竞争比较激烈，你得好好准备。”我赶紧点头，却不知还能说些啥，“谢谢哥，那我先回去了。”说完冲他摆摆手，就往屋外走去。

“哎，你这苹果……”

我一听，赶紧加速往外冲，像小偷似的，一口气跑到楼下，一摸额头，全是汗，浑身也跟湿透了似的，但心情已和进门前大不一样。一阵微风拂面，浑身凉凉的、滑滑的，这个秋日，忽然变得不再炙热灼人。

我找了个安静的石凳，远离熙熙攘攘的人群，静静地回味方才发生的一切，感觉仍像在梦里。我后悔了因仓促离开，竟然不知道他的大名；他并不算热情但足够诚意的提醒，在如此突兀的见面里，已是弥足珍贵。第一次进山师校园，我感受到了它的理解万岁，它的友好包容，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轻人，让我觉得一定有很多和他一样优秀的人才，在山师藏龙卧虎，也更加坚定了我报考的决心。我的考研之路，严格意义上说，就是从那天那个不平凡的中午开启的；山师岁月，也是从那天徐徐拉开了序幕。后来我顺利考入文学院，研文学理论，看名家名作，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美好时光。

只是那个中午的匆匆一面，我时常带着感恩、带着知足、带着愧疚和歉意想起来，在回忆里泛起波澜。

（摄影  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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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连峰，80后，山东利津人。在《时代文学》《山花》《当代小说》《山东文学》等刊发小说若干，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著有小说集《落花兮有槐》、散文集《洋江寓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