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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的海湾战争

老木匠的海湾战争

三十年前,幼发拉底河上空弥漫的硝烟被阿帕奇的旋翼吹散,露出广袤大漠和采油机的剪影。遥远的远东黄土高原上,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木匠正从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屏幕上注视着这一切。他起身挪步到红漆斑驳的大躺柜前,透过一副细绳拴着的眼镜片,从墙上褪了色的世界地图上找到“科威特”这个名字,然后推起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出门而去。
那时我13岁,正躺在三姐家地头的瓜棚里,把一本破了书皮的《天龙八部》翻到最后一页,无意间抬头往村头的小路上看了一眼。斜阳从白杨树叶子的缝隙里漏下来,田埂上蹒跚而来的那个身影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老木匠身材宽厚,目光炯炯,那一瞬间仿佛独闯少林寺的大侠萧峰。
他的声音隔着小路传过来,“美国和伊拉克打起来了!”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仿佛姨夫说的是“老二因为赌钱和他媳妇打起来了”,那句话像一粒子弹劈面而来,打穿了我浅薄的记忆,露出一丝令人窘迫的底色来。
半个月前,我局促不安地站在姨父家的院子里。
从上初中起,每逢放暑假,妈妈就安排我去大姨家帮忙。这是亲戚间一种淳朴的互助,也是母亲对大姨家一点微薄的回报。
姨父正在院子里做木工活,一把简朴的木头小椅子正从一堆刨花里成型。
姨父一边用刨子刨光椅背,一边问了我一个问题。“一个直角三角板,一边长三分,另一边长四分,剩下的那一边是多长?”
姨夫用粗短的手指比划着,指纹带着淡淡的黄黑色。那个答案瞬间就到了嘴边,可是我不想把它吐出来。姨夫拿来考我的,一定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就像那些木匣子里的刨子斧子墨斗,怎能轻易示人?
“是五。”经过一段自认为合理的迟疑之后,我吐出了那个数字。
姨夫呵呵地笑了。脸上刀凿斧雕般的皱纹有了刹那间的松动。随着笑声,胸腔像破败的风箱一样拉动起来,随着是一阵咳嗽。那声音像是黄土高原上浑厚的北风,吹过门前的梨树,在满院的枣枝上盘旋,引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骚动。
先是屋檐下的鸽子扑啦啦地飞了起来,表侄子朝对着卧在花墙下的癞皮狗踢了一脚,那狗嗷呜叫了一声,不情愿地跑开了。几只脏兮兮的土鸡被惊得四下飞蹿,飞过羊圈里咩咩叫的山羊。拴在南墙根下的老黄牛,抬起头慢条斯理地哞了一声。
这是我羡慕的热闹,像一个动物群落,而不像我家只有三五只老母鸡。我在这种骚动里闻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四下荡漾开去;大表侄子响亮地抽了老牛一鞭子,二表侄子则往大车上丢了一个茄子,在他们看来,知道什么勾股定理,并不比放一晌午牛、或收一垄菜更有价值。
姨父看看两个身强力壮的孙子,再看看长得跟豆芽菜似的我,起身拍拍衣襟上的木屑说,就去你三姐家吧。
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三姐还没出月子。三姐夫头上也还没有那顶“民间艺术家”的头衔。那时候他的砖雕木雕还躺在堆满了茄子西瓜的库房里蒙尘发芽,而他自己,除了种瓜种菜维持生计,就是窝在家里拿胡萝卜冒充山楂熬制果丹皮。
我帮着他们看瓜收菜看孩子,倒也清闲。
三姐家就在大姨家邻村,姨父有时会骑车过来看看刚出生的小丫头,顺便带些瓜菜回去,但这次姨父带回来的是我。
姐夫家的瓜菜还没收完,姨父是带我回去给他讲海湾战争的。
老木匠对这场战争表现出的热心令人瞠目结舌——每晚七点的新闻联播、之后的焦点访谈一天不落。我那点可怜的初中地理和时事政治知识总算派上了用场,经常踩着小板凳从世界地图上为姨父寻找那些生涩的地名,在瓜田菜地里和老人讨论美军的飞机大炮,在大姨家长里短的唠叨声中探究海湾战争的前因后果。
有时候我隐约觉得,在一大帮灰头土脸的表哥表姐和乡野农夫之中,姨夫显得那么独特,仿佛土豆地里长出来的一株西红柿。
根据后来母亲的回忆,姨父打小没上过学,结婚后家里一贫如洗,为了谋生才学的木匠手艺,这辈子最辉煌的作品就是矗立在村头的那座古戏台。以他的知识面和人生阅历,远不足以支撑他对这种国际大势的理解。所以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一辈子没有离开土地的乡村老木匠,会对海湾战争这种遥不可及的大事件如此关注?深埋的岁月中,姨父身上还藏着怎样的秘密?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时光的扉页飞快翻过,很快就到了新世纪。那年秋天,七十多岁的姨夫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后去世了。作为一个普通的乡村木匠,姨父身上埋藏的秘密和他一同埋入黄土。
来年冬天,我们一边咀嚼着大姨家送来的红薯和大白菜,一边怀念起姨夫从前的好。在那些岁月里,半亩地远远养活不了一家人,是同样贫苦的姨父家的接济,让我们远离那些饥饿的日子。电视里在放《亮剑》。母亲忽然说:“你们知道吗,你姨夫年轻时还当过二战区的兵呢。”
姨父当的大概是电视里被抓壮丁的那种大头兵吧,太原解放前夕,姨父看到阎锡山败局已定,于是扔掉枪跑回了乡下。
像是一束光突然照进了迷雾,往事就这样摆脱了时光的束缚,不经意间浮出水面。原来在老人平淡而漫长的一生中,也曾和战争这个字眼有过短暂的交集。
我不知道姨夫在这场战争中具体经历了什么,但这段短暂的经历在以后的岁月里,为他开辟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视角。不管是傍晚七点的新闻联播,还是墙上的世界地图,不管是孩子们的识字课本,还是用煤炭磨成汁写的对联,姨父对知识那种天然的尊重和亲近,与他平凡的人生,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们相比,构成了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反差。
我坐在姨夫亲手打造的木头小椅子上。它浸透了半个世纪的岁月沧桑,木质已经疏松到用指甲就能划出沟痕,但简单的榫卯结构仍然让它足够牢固地支撑一个成年人的份量。我摊开双手,用手指比划出一个直角三角形的形状,心里浮现的,却是那位脊背如驼峰、皱纹如沟壑、目光浑浊而深邃的老姨夫。
对了,三姐家那年夏天出生的那个小丫头,很可爱,也很上进,后来考上了大学,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大公司工作。二十年前去世的姨夫没能看到这一切,但他一生所尊重和期望的,终于在未来的日子里,开出了最美的花。

(摄影   曹新庆)

作者简介:郝晓庚,笔名三省流云,男,汉族,中国电力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在《中国电力报》《国家电网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艺术报》《经济参考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散文、诗歌等作品三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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