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永不再来

摄影丨文姐

冬季里，最稀罕的，莫过于雪花了。

当突然有一天，你正在暖气充盈的房内惆怅，或缩着脖颈在昏沉的小路上疾走，天空扑扑簌簌飘落下来了雪花。白色的世界就这么痛快地把你包裹了起来。你只要轻轻和几片雪花接触，哪怕只是用手、眼或唇，就能感受出来：这是阔别已久的相逢，这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这是重温旧梦的感动。

而这种感觉，大概已是五六年之前，甚至是更遥远的事情了。因为，我想问你：你有多久没有见过雪花了？

你当然不是处在四季如春的南国，那里对雪花是没有记忆的；你当然也不是处在寒夜漫长的东北，那里依旧雨沉雪厚。如果你恰好处在老惠民地区，或缩影于某一弹丸之所——比如洋江吧，你会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来。是呵，究竟有多久没再体味过那银装素裹的妖娆了呢？

可怕的暖冬，正在点滴消蚀着我们最美好的冬景记忆。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冬季，显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生硬、枯涸与秃黄，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

我们发出的感叹五味杂陈，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去求谁、该去怨谁、该去恨谁，这对我们常人仿佛是件无可奈何的东西，我们只能忍受、等待，在记忆里把思绪拉得一长再长。我怎能忍住不去回忆它？那洁白的、冰清的鹅毛似的晶体，天女散花一般，赋予无聊大地以无瑕的修饰，赋予乏味光景直击心魄的暖意，抬眼望去，整个乡村是那么的绵延、写意与壮观，这当然是它的功劳！当它们如约来临时，同留存在我们脑中的、沉眠了近一年的记忆相遇、碰撞、交融，它的每一片雪花，都闪耀着、微笑着，轻柔而自信地落在大地上，化身技艺最精湛的美容师、定型师。不过一夜的功夫，它给我们重塑了银色的房屋、银色的西湾、银色的古槐，以及远处一眼望不到边的银色的地毯，我们简直要惊声尖叫起来！这个银色的世界，和年前黑色的炉烟、红色的蜡烛、花色的灯笼相得益彰、互衬成景，此乃天公心意所为。但如今，它在哪里？

仿佛发出这些感叹的，都是一个个怀旧的人，多愁善感，易触景生情，一到冬季，就会碰触到内心深处敏感的神经和凄切的期待，而愈发的深陷进去不能自拔。它在我们的记忆中，是美得不可方物的，也是令人怜惜的。你看吧，天公苦修近三百日，才“怀胎九月分娩一朝”，在最后一个季节，诞下着无数的白色的精灵。如此这般，沉浸在记忆里，又是苦涩的。当我们因了现实的荒芜而一头扎进怀旧的池塘里，多么像一个不会水的人在深渊中惊恐地挣扎，那是何等的压抑、苦闷甚至绝望！特别是他还要恍惚蹒跚地走出来，看到的是毫无希望的天地，没有一丝雪花临世的迹象；周围的景物，皆在冷寂中死气沉沉，仿佛已经习惯性地屈服认命于这乏味无趣的光景——我们的心呵，怎能不为之忐忑、颤动甚至暗自哀鸣呢？

冬季里，它大概永不再来了。它成了惠民地区里，一件让人伤神的事情，一件叫人祭奠的事情，我们何尝有颜面去找寻、说服、训斥它们？我们发出的感叹便像无病呻吟，我们对记忆的索求便像咎由自取，我们在浊风里的失落便像因果报应。它就是因为伤心透顶而移情别恋的白色伊人，哪怕头都懒得回一下了。

可是呀，它的离开，带走的远远不止这些。譬如，没有了雪花的遮挡与装饰，它盘伏在水面上的最坚实的支撑——冰层，也变得羞羞答答，和雪花一样罕见了。

我所说的冰层，绝不是时下蛋壳一样一碰即碎的冰纸。

它们低调且沉默在积雪中，没有雪花的柔顺靓丽，却有坚实的体魄，和雪一样朴实的品格。它们承蒙雪的洗礼，又承载着万物的践踏，包括人类，毫不客气地对它们进行敲打和撞击。在持续的攻击下，这些比砖头还要厚的冰层，发出揪心的震颤声，能沿着身下水面传出很远很远。人们终于挖出了锅盖大小的冰层，胜利者一样踩在或蹲坐在上面，在整个冰层上笨拙的滑行，冰面上刮擦出一道道白色的冰痕。我们也会被它锋利的冰棱擦伤，流出红色的血，留下浅浅的伤痕。当我们充满怨气的龇牙咧嘴的时候，是否感同过它被我们敲打和撞击的感受呢？大概彼时，我们用游戏和快乐的理由把它的疼痛一笔带过了。但今天当我们再回想起来，追忆它、寻找它，我们惋惜的感慨里必须夹杂上低头认错的态度。否则，我们有可能连蛋壳一样的冰纸都寻不见了，那更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了。

冬季里，它们将永不再来。我们都明白，它们的离去带走了很多很多，包括我们对四季分明的感受。我想大概每个人，都不愿去面对和接受一个被虚伪的暖风所裹挟的毫无春意的世界，这将是荒谬的，它将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拷问我们的魂魄，甚至重新寻找快乐。只不过，暖气房里的人们或大街上疾走的人们，还有无数个你你我我，都沉默不语，都不想多说或不愿多说。因为对我们发出的感叹，没有谁有能力去改变它，我们只能选择在沉默里忍受，并偶尔向后方张望一下，然后继续在沉默里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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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连峰，80后，山东利津人。在《时代文学》《山花》《当代小说》《山东文学》等刊发小说若干，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著有小说集《落花兮有槐》、散文集《洋江寓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