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二河滩

都是为了熬过漫长的冬天，我才不断推车走进荒原，走进北洼中扑朔迷离的二河滩。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波自天涯，北洼这个地方，是黄河摆尾冲积出来的新淤地，来自天涯的浪涛风波已邈如云烟，化作了这一片漫漶无际的寂静荒原。

多少年来，庄稼人跟着黄河走，大水退下，新淤地上就会出现散落的几处种地的屋子，冒出缕缕炊烟，鸡叫犬吠声里，几户人家不断劈荆斩棘，播种收获，荒草丛里倒也增添了一点儿田园意趣，野树林中好像减少了些许儿人间寂寞。

万物人最灵，天下独称雄，旌旗招展下，锣鼓轰鸣中，千军万马，兵团会战，所向披靡，围垦钻探，万里黄河绕甘陕挟裹而来的新淤地上，时时可见机车奔驰，处处都有钻塔耸立。原本绿波荡漾，生机盎然的荒原，悄悄地收拢了美丽的裙裾，默默地躲闪着没完没了的骚扰，带着不尽的哀怨，悄悄地向海边退去。

可能是黄河突然改道东流的缘故吧，这一片新淤地上，很少见到种地屋子，接天连地的荒草蒿杆里，依稀可见好几处高耸的石油钻塔，高可没人的柽柳野树中摆动着提油机。黄河故道纵横套叠，黄河造就了这片陆地，淤积了厚重的泥沙后，现在只留下几条淡淡的印痕，任草丛覆盖，已没有了灵动之气。唯有二河，是胜利油田的人工水道，在河尾一个叫九龙口的地方，排列了炮阵似的虹吸泵，日夜不停地抽出黄河水，顺二河穿过茫茫荒原，一直流向大海。

荒原深处没有路，人站立的地方，就是荒原的中央。身边是漫无际涯的荒草野树，眼前是无穷无尽的萧瑟枯黄，仿佛时间与空间都已凝固，自己也变成了一株随风摇曳的野草，溶进茫茫荒原中去了。

推车走在荒原暮色中，那深重的孤独与悲凉的感觉，会让人刻骨铭心。红浊的夕阳，放散了软绵的余辉，漫漶在天地间，不知来自何处的苍冥已经从荒原尽头漫涌而出，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搅起了大片野草飞絮，飘动在暗红色的夕阳里。飞起飞落的麻雀那吱吱喳喳的鸣叫，和着簌簌的风吹草底声响，一起融进了无边无际的荒原。

有位西方哲人说，“一个人年轻时爱幻想，以为人世间必定充满无数的幸福与欢乐，只不过难以碰到罢了。”可是年轻的我，却没有任何奢望，得温饱足矣。我常想，穷困的人群没有自由的思想，更没有过多的选择，就如陷入饥寒的我，只能推车下洼拾草一样。

二河滩是北洼水草丰美的地方，滩上那麦麸样的黄土地，插根筷子也能发芽。眼下的冬日里只有了荒草野树——有紫红色的水蓬花，米黄色的野麦梃，灰黑的寥香棵、野豆蔓、蒿子杆，还有挺拔却灰白的、野苜蓿和的芦苇，茅草白皙而柔软，像长发蓬松的睡美人一样铺散在野树下，野树是一丛丛的棉柳、紫穗槐、胡杨和红荆条，在冬日的肃杀中，一片片弯了腰，低了头，落了地。

太阳慢慢地沉下去，趁着天光，我们把车轮儿卸下，竖起车盘当支架，用草捆把三面堵好，搭起了这样一个露宿的窝棚。里边铺一层柔软隔潮的茅草，再把被褥铺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人为财思，鸟为食往。抢命似的奔忙了一天，这阵儿才感到饥渴难耐，浑身骨头散了架，一屁股蹲在湿地上，喘几口粗气，用冻土块支起耳锅子，从水洼里揭起的冻片敲成碎块，放进耳锅子中，点上火，即烧水又烤饼子。

大家围坐在一起，呆呆地瞅着火苗窜跳，几张疲惫的脸庞，在火光里明明暗暗，汗渍变成了盐疙渣，横一道竖一片贴在额头和鼻尖上，一个个活像花脸狗熊一般，瞅一眼别人，就知道自己的那个熊样，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苦笑一声了。

草灰像一群黑蝴蝶，在火光中翩翩飞舞，不等烧开水，大家从火堆里扒出烧糊了带火星的红高梁饼子，急急往嘴里塞，舀上一缸子水，割下一块咸萝卜“瓜子”，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一顿。

一口气吃个肚儿圆，大家拖着软沓沓的身子，拱进草窝，倒头便睡，一会儿便死沉沉地睡了过去。

事过三十年，我还是迷惑不解，不清楚人体的潜能有多大，抗御严寒的能力有多强——何以在零下十九度的严寒中，露宿荒原竟安然无恙？有时候我还胡猜乱想——当我们沉睡在草窝中连梦也不做一个的时候，是不是多情而又孤寂的荒原幽灵，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这些不知饥寒的躯体，风情万种而大爱无边，像天女散花一样，舞动起长练，一次又一次地驱走了常人无法抵御的严寒呢？

 ——散文集《跟着黄河走》

（摄影  刘文明）

作者简介

曲德胜，字任之。一九五〇年生，山东利津县人。曾务农于黄河尾闾，后从事群众文化、机关文牍、中国银行等方面工作。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有小说、散文发表，作品多为乡村旧事、河口风物描写。多年前出版散文集《跟着黄河走》、长篇小说《五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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