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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孩子


我的童年,大部分是在姥娘家度过的。九岁那年,我回到父母住的大荒洼。目之所及,那可是天苍苍地茫茫。即便风吹草低也没有牛羊,更别说蒙古包了,有的是矮矮的伏在草丛中的地屋子。母亲领我向里走,刚进门就被一道小坝绊了一脚,上来摔了个嘴啃地。我生气地说:“要这干啥,碍事绊脚的。”
母亲说:“是挡水用的,没有它下雨还不灌了窝。”
她一边给我拍土,一边念“跟毛,摔不着。”
我心想都摔着了,还说摔不着,可没摔着你啊。还没等进屋,这个家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今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混呢。跟着母亲顺着一道斜坡进了屋,里边儿倒也宽敞,有炕、有锅、有灶。母亲说:“这是好多了,我刚来时住窝棚,夏天热个半死,冬天冷个透心凉。现在的屋是冬暖夏凉可好了。”
我偷偷地撇嘴,心想,还好呢,比我姥娘家的猪屋子差远了,只是怕母亲听了伤心没说出口。我四周打量了一下,墙壁是挖出来的,上面一部分在地上,是用挖出的土培制的,在四个方向的土壁上各挖出一个三角窟窿。那就是窗子。门口上半截吊着个“稿荐”,下半截是用秫拮制做的,能随手挪动的门子,还有个名堂叫秫秸门子吊稿荐苫。太阳还老高,蚊子就从草丛里出兵了。在上面合飞滚成蛋,散飞像下雾。你只要随手往空中这么一抓,就是一满把。嗡嗡的响声,说像打雷就有点夸大,像是敲鼓响呢。此时,父亲拖来半干不湿的草点着火,突突地冒浓烟,蚊子就退了,没想到它还有害怕的东西呀。不等天黑,母亲就放下蚊帐。但总免不了有漏网之贼藏在暗处偷偷袭击,咬得我难以入睡。母亲就拿着把破蒲扇一个劲儿地扇。
晚上难熬白天也不好过,那就又吃牛虻的气了,虽没有蚊子多,可比蚊子厉害。长长的细管子嘴,咬一下就起枣那么大的疙瘩。除了牛虻、蚊子,还有各色各样的虫子,更使人叫苦连天。有胖胖的豆虫子,专吃庄稼的仔皇,还有一爬就拱起一个小桥的桥桥虫,各色各样无不叫人躲之不及。常爬到身上钻进衣服,咬你个心惊肉跳。最讨人嫌的是一种像壁虎一样的东西,这里都叫它“七迷子”,在地上乱爬胡窜,见了人就想钻裤腿。可真是讨厌透了。使人最怕的,就是蛇了。花花绿绿的,见了人总是瞪着个小眼,伸出带叉的舌头,有时还翘起半个身子,直施威风。它可是屋里的常客,不一定躲到什么地方吓你个半死。母亲晚上伸被子,总是抖擞着看了又看,生怕裹进蛇去。不过也无须大惊小怪,好处是没有毒蛇,是不害人的。
事情总得一分为二地看,也有害人的。据说,有个妇女带着七八个月大的小男孩儿拾棉花,把孩子放在地头,扎上兜子就忙活开了,拾着拾着,听见孩子哇的一声,她慌忙跑过去,可吓坏了,一条白花花的大蛇缠在孩子的脖子上。妇女像疯了一样,也不知什么叫害怕了,三把两把硬把那东西扯下来了。孩子已经白瞪了眼,口里吐着白沫。她把孩子放到腿上,轻轻敲拍他的后背,也该那孩子命大,竟然哇地一声活了。妇女给他起名叫蛇剩,这件事是真是假,没人考究,不过凡听说过这个故事的人,从不敢把孩子放在地头去干活。
我们住的这里既不叫村,也不叫庄,叫王老二屋子,往东三里是大牟村,往北三里是五二村,是现在的村名。那时候也是叫什么什么屋子。实际我们这里只有两户半人家。最北头就是王老二。他是个三十来岁的外乡人,不知因何事在此落草,光棍一条杆,所以称之半户。再往南是一家姓刘的。一个男人拖着一双儿女,儿子已成人,大约十七八岁。女儿叫小改,比我大两岁,怕后娘折磨孩子,男人一直没有续弦。在老家不好混,就带着他兄妹俩来荒洼扎了根。只有我们三口算是一个完整的户。小改经常到我家串门,母亲可怜她是没娘的孩子,经常尽心照顾,给她扎小辫,缝补衣衫,还教她学些简单的针线活。把她当成亲闺女似的对待。小改很是盼我来这里。常问母亲:“你家弟弟咋还不来呀?”?母亲总说:“快了,快了。”
就在我九岁这年初夏,她终于把我盼来了,很早就听说这里有个闺女叫小改,今天总算见面了。小改和我差不多高,胖乎乎的圆脸,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扎一个小辫。现在说起来,就像电视里常出现的那光着脚丫的老是带着梦字的小丫头,只是比那个大很多。她老是冲着我笑,一笑脸就显出两个小酒窝,挺讨人喜欢的,时间一长我们就混熟了,成了这里唯一的一对小伙伴。
谁说洼孩子没见天,小改见的天可大了。她知道的都是我从来没听说的。她告诉我,长得又粗又壮的带咸味儿的叫蒌篷,这种小叶长着小泡泡有点怪味的叫蒿子。蒿子仁可以换油,还能熬粥,用来打袼褙做鞋。长满刺娃娃的是苍子。浑身是刺的叫刺蓬棵。到了秋后干枯成一个圆球滚的到处都是。她还告诉我这里兔子、狐狸特别多,狐狸和狗差不多,小耳朵长尾巴。还好几种呢,有吐火的。到了阴天的晚上,就常见草丛里跳动着一闪闪的火球,也有人说那是坟里出来的鬼火。我听了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还有会说话的呢。你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小改说的这些以后我都亲身体验过了。
有一个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出来撒尿。一抬头可把我吓坏了,不远处的草里窜出许多像小改说的小火球,忽高忽低,忽明忽暗,一想到鬼火,提着裤子就跑回屋了。
对父亲说:“外面地里有许多会跳的火呢,可不是鬼火吧?”
父亲笑着说:“净胡说,哪来的鬼火?是火狐狸吐火捕食啊,小鸟了、蚂蚱了,看见亮光往上飞,他就趁机把它们捉住。吞到肚里去了。”
父亲这么一说,我再也不怕那种火了。会说话的我也碰到了,那是我表舅和父亲往家担高粱穗子,天黑了还没回来。母亲让我去迎接。我一边走一边喊:“表舅——”忽然草丛中也有人喊:“表舅——”表舅听见了就回应:“唉——”草里也发出“唉——”的声音。我想,这准是狐狸在捣鬼,顺嘴说出:“真坏。”没想到它立刻回你个“真坏”。可真如小改说的,人说啥,它学啥。下雨的夜晚狐狸就长声短气地哀嚎,叫得很瘆人。它们有时也跑到屋跟前找水喝,还顺便把鸡拖走。为此,父亲就养了一只大黄狗。
我和小改在一起玩得可开心了。一天,她说:“我领你找野瓜吃吧。”我一听就高兴了,在外祖家到了这个季节,舅父总是成筐成筐地往家摘瓜。什么王海瓜了,白糖罐了,还有那吃着噎人的老头欢。那时天天吃个肚儿圆。自从到这里连瓜味儿还没闻着呢。听到有瓜吃能不高兴吗。
我跟着她尽在草里钻。她怕牛虻叮我,就用芦苇缨绑了个小甩子不断在我身上晃悠抽打,苇缨轻轻抽在身上一点儿不觉疼。满处都是娇艳的野花,红的、紫的、黄的真是五颜六色。多数叫不出名字,因为一心想吃瓜就顾不得问了。但越过一处草,眼前出现了一道令人惊艳的景观:一片白茫茫,好像刚下了一阵小雪。
“是啥花,开的那样白?”
“那叫长命花。”
长命的意思我是知道的,姥娘就常说长命百岁。
“咋叫这么个名字?难道他永远不死吗?”我刨根到底地问。
“是啊,就是到了冬天,叶干茎枯花还是白生生地长在上面,从来不落也不掉色,要不咋叫长命花呢。”
走到跟前,发现根部长着又长又宽的带子一样的叶片。从叶片中间生出些像筷子粗的紫茎,茎上是许多枝杈,上面就是麦粒儿那么大的一束一束的白花。花蕊微黄,还有种淡淡的香味引来蜜蜂,蝴蝶在花间乱舞。在草中乱钻,尽管边走小改边用甩子驱赶,还是被牛虻狠狠地叮了一口。脖子上起了个疙瘩,又疼又痒。小改就满处寻找,发现一棵叶子铺在地上,一根很矮的独竿顶着一朵小金花的野菜,就伸手掐了几片叶子,放到手中揉了会便敷到我的疙瘩上。还真管用,不一会不痒也不疼了。
我兴奋地问:“这是什么药,这么管事。”
她说:“这叫婆婆丁,这是比着矮个子女人起的名,要是女人个矮了,就叫婆婆钉呢!”
我听了笑着说:“你可别长成婆婆丁,要是那么矮可没人要呢。”
小改的脸刷一下红了,撅着小嘴生气地说:“你真坏,你才没人要。”
我见她真生气了,就一个劲儿地赔情:“闹着玩,你别真恼啊,我没人要还不行吗?你要再生气,我可就哭了。”
小改扑哧一声笑了:“拿哭唬人,咋是个男子汉。”
说着又笑了,笑得是那么好看,就像草中的一朵野花。再往前就找到野瓜了,还真多一大片,满跟上一个大场园。分不清哪里根哪里是梢,长长的瓜蔓一层层地长,蔓子上是一串一个挨一个的圆圆的黄色小瓜。别看个小熟透的吃到嘴里还挺过瘾。
小改说:“还有大野瓜呢,也许能找到。”
她一边找一边老用鼻子闻,找着找着还真闻到一股香味。就闻着味一路找去,有人说顺藤摸瓜,我们是顺味摘瓜。瓜味越来越浓,就在一棵刺蓬堆旁发现了绿绿的甜瓜秧。在瓜秧里找到散发着香味的几个大黄甜瓜,我们吃足了还抱回好几个。在回来的路上,小改不住声地和我聊。
她说:“这里的人,就是没有庄稼也饿不着。”
“那吃啥”
“吃野胡食呀。”
“啥叫野胡食》”
“就是野豆子,野高粱,胡绿豆。胡绿豆最好吃,和小米一起熬粥可好喝了。”
“你熬这样的粥可别忘了叫我。”
“你还真是个吃货呢。”
说着说着就哈哈地笑起来了。她笑我也笑,她还告诉我:“你来的正不是时候,要是早来还能吃谷荻呢。”
“谷荻是从茅草中长出的,有个谜语说的就是它:戴着尖尖帽,身穿绿袍袍,怀里有个白宝宝。剥开绿皮就吃里边白白的面条子,放到嘴里一吃,软软的又甜又香。”
“说的我直流口水,什么时候有?”
“砘骷轮响,谷荻就往外长。”
“那等”砘骷轮响了,你可别忘了叫我吃谷荻呀。”她又抿着嘴笑了,可能是又想说我是吃货,没说出口罢了。到家了,母亲见我鼓着个大肚子,满腮帮子的瓜种,开心地笑了。吃着我带回的瓜,夸我知道孝顺,是娘的好孩子。
小改可真是心灵手巧,能就地取材制作出许多玩具。折一棵高高的芦苇杆,把对生的两片叶子,交叉穿往对方,当中形成个三角包,裹着带尖的苇芯,再把两片斜垂的叶片扯成细条,就是一杆逼真的绿缨枪了。我和小改各执一杆,还互相对过阵呢。她还会用苇叶制风车。把苇叶扯成两片对等的长条,穿来穿去,中间像个带孔的铜钱,再叠出对等的四个扇翅,穿在绿苇杆上,迎着风就呼呼的转起来。最让人叫绝的是他编织的苇叶小鹿。头上边两个带叉的鹿角,后边有翘起的短尾,身上的花斑都编的和真的一样。四条腿各成姿式,有的屈、有的伸,是一种开腿奔跑的神态。简直是活灵活现,小巧玲珑。狗尾巴草的穗子,在小改的手里就能编许多小动物。像松鼠啦、小狗啦……都是毛茸茸的很是可爱,这可真是洼孩子有洼孩子的活法。
一离开小改,我静下来就想姥娘。早晨我还躺在被窝里,姥娘就从街上买回好吃的,香喷喷热乎乎的包子啦,油花化脆生生的油条啦……反正我爱吃啥,她就买啥,见没醒就抚摸着我的头:“我的乖乖,太阳晒着屁股了。”多么幸福啊,还有忘不了那帮小战友,刘蛋子、小跟裤、支河、大车……十几个呢。最爱做的游戏就是八路军和鬼子开战。一方是八路,一方扮鬼子。一旦开战可激烈了,先是用秫秸当枪,吱呀哦叫得打一阵,然后就是交手战了。互相撕扯在地上翻滚站成一个蛋,当然免不了衣破裤烂,流血员伤。我总是冲锋在前,现在少了我这员大将,我们那方该咋办啊。想着想着就呜呜地哭起来了。不管母亲怎样劝如何哄,我越哭越上劲。母亲束手无策,想起小改。母亲便去把小改叫来了。
“别哭了,咱俩做游戏玩。”小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握着我的手就走到外面去了。有小改和我一起玩耍,以前的事也就暂时放下了,哭也就止住了。我教小改跳房。小改教我拾大把。跑房的游戏最少也得两个人,先在地上画一个长方形,再画出许多相等的横线,长方形里就出现了一间间房。然后把装有粮食的小包扔进第一间,必须单腿跳进去。用脚把小包驱进第二间,不能压线,小包也不能跑到别的房间,单腿也不能落地,谁先跳完十间房,谁就是赢家了。小改很快就学会了。可是拾“大把”无论咋学我老是不会,也确实太难了。五个晒干的小泥蛋,握在手中抛上丢下,会拾出许多的花样。比如第一把,先把手中的一个泥蛋抛到上边,同时将四个丢在下边,而且在转眼间接着上面的还要抓起小边的,关键是手疾眼快紧忙活。嘴里还唱着什么一取大把,再接下来就是管俩,还有什么金官呀,银官呀,一起呀都来呀……花样可多了。这可真是女孩家的独门绝技啊,小改怎么教我还是掌握不了这种绝技,干不了这种活,就和小改捉迷藏。
在这里到处有藏身之所,只要往棵大草里一蹲就够找半天的。可是小改总能顺顺当当地找到我,后来被我发现了个秘密,我一藏,她就喊:“藏好了吗?”我就傻乎乎地回答:“藏好了。”她顺着声音一逮一个正着。
我和小改也有玩翻脸的时候。那天风和日丽,我们在野地玩耍。她坐在开满黄花的地上,低着头,专注地给我编小鹿,有对花蝴蝶,老围着小改打转,一会儿落在了小辫上,一会儿落在衣服上。大概它们把小改也当成一朵花了。我就拿手去捉,蝴蝶飞了,我满地里追赶,想把它们捉住送给小改,捉来捉去捉了个空。两只蝴蝶上上下下缠绕着远飞而去。当我返回时,看到遍地金灿灿的苦菜花,忽然来了兴致。想起外祖母教的童谣。就满有兴致地唱起来了。“苦菜子花满,地里黄,拐着筐子看亲娘。上炕吧妮,好哇娘……”
谁知这一唱却捅了马蜂窝——惹下了,小改红着脸大声叫喊:“别唱了!别唱了!”我在姥娘家惯出的毛病,越不让我干我就偏干。心想:我唱小曲碍你啥事儿了,就偏唱。而且声音更高了。小改的脸气黄了,骂我是个大坏蛋。我也不饶她,就胡编乱造地唱开了。“苦菜花,满地里黄,小改拐着个破筐看她娘。”可把她气疯了,手里的小鹿扯了个碎,嘟囔着说“再也不和你玩。”回过头,哭着回家了。
我也没精打彩地到了家,母亲见我撅着嘴,满脸怒气,问:“咋了,和小改打仗了?”
“我唱苦菜花……看亲娘,又不碍她啥事就恼了。”
母亲说:“你唱疼小改的心了,难道你忘了小改可是个没娘的孩子。她能去看亲娘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可真是我的错。母亲领我到了小改家。她躺在炕上蒙着头。母亲掀起被子,我看见她的眼都哭肿了。母亲疼爱地说:“好孩子,别哭了,看哭出毛病。”
我站在旁边接着说:“再也不唱了,谁再唱就烂嘴。”没想到小改扑哧一声笑了。这可真是大人们说的,小孩们的脸,六月里的天,说阴就阴,说晴就晴啊。母亲走了,我们和好如初又一起玩了。
这几天,尽下雨,急一阵慢一阵。天晴啦,阳光照到草的绿叶上闪着亮亮的光。小改挎着竹篮,没进门就喊:“天晴了,去采蘑菇吧。”母亲给了小筐,我跟着小改就走了,小改在前一边走一边撒欢地蹦,大概是天晴人精神。路旁的花草不也是更加鲜活清亮。她头上的小辫也跟着不停地乱蹦哒。现在有支歌说“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我们那时的情景可真像歌里唱的,只不过小姑娘后面还跟着一个呢。
她说:“我们得先采茅窝窝,这东西娇得很,太阳一高就干。”我们走进茅子场,发现一些土黄色的小窝窝头一堆堆地长在茅根旁边。小改说:“这些小钻帽就是了。”说着蹲下身子就采,我也学着干起来。茅窝窝虽小但是太多,不一会儿就采了大半筐。
她说:“这东西包饺子比肉还香呢。”
“包出饺子可别忘了叫我,我可是个吃货呢。”
“好哇,你还记账来,包饺子也不会给你吃,让那馋猫甘流口水。”一边说着就哈哈地笑起来。她又领我去采苇蘑菇。
她说:“苇蘑菇——它长在芦苇根下可比毛窝窝大多了。”小改采满了筐,就帮我采,还拿我取笑,说我是个大肚子汉光能吃不能干。我也不回驳。心想先给记着账以后再算。都满了,就拐着沉甸甸的筐子回来了。那天的晚饭就用我采的蘑菇做馅,包的饺子。还真如小改所说,香得很。而且有我自己的劳动成果,就更有种别样的滋味在里边。
随着时间的推移,经一段的折腾磨合,我对这荒洼野滩的环境,逐渐适应,小改之所以成天和我缠在一起,也是母亲暗地交给她的一项任务。为我刚来,过不了这里枯燥的生活,尤其是我总想逃跑,大人哪有那么长的工夫看着我,这才把我交给了小改。说句真心话,这段日子我还真亏了这个洼孩子野丫头呢。既然相安无事了,小改也就再不整天和我乱玩儿了。又开始了她的正常生活。
其实她很忙的。父兄下地她就做饭,还要洗衣服,还要跟着我母亲学针线,母亲夸小改是个小大人。常以她做榜样,让我跟着学。在父母和小改的影响下,我也开始学着干活了。最初是在母亲身旁主动干些力所能及的小活。母亲做饭,我就在灶前一把把往里续草,还像母亲那样用火棍不断挑弄,草不压火着的才旺。万事总是看着容易做着难。坐在灶前烟熏火燎那个滋味挺不好受。在这里没有厨房,夏天就地挖个灶叫野锅台。烧火做饭,上面太阳晒,胸前灶火烤,所以我就知道心疼母亲了。做一顿饭还不知流下多少汗,要不亲身干也不知母亲的劳苦。母亲洗衣,我就打水。喂鸡、喂狗的活、我就全包下、我家老狗一下生了四只小崽,由我照管。
渐渐地不光围着母亲转,也开始跟着父亲下地干些农活。记得干的第一次农活是薅谷苗。我带着小苇笠,拿着小扒锄,跟在父亲后边。只见一垄垄的谷苗黄生生地顺着趟子长,已经跟筷子高了。
父亲说:“现在间苗,正是火口,再晚长出水根就难薅了。”
他先示范一番,对我说:“不要急,慢慢干,薅多少算多少,千万别累着。”
这薅谷的活,看似简单,其实里头还有不少讲究。首先要掌握好苗间距离,还必须连根拔出,不能留茬子。最难办的事能分辨谷莠子,它简直和谷苗是同胞兄弟。一不注意,就会做出错误判断。把它当成主人,把谷苗拔下扔掉。我就记住父亲说的,色比谷微绿,茎是圆的……等特点去找,绝不让它漏网在地里。小扒锄是薅谷苗的必备之具,它的构造和大锄完全一样,薅苗时灵活地顺着垄左右各扒一下,谷苗就成了恰当距离的小堆堆,再把小堆用手薅成单棵。谷苗那么密,全靠手打单棵那就麻烦啦,一亩苗还不知薅到哪年哪月呢。这个活虽说不重,但很累人,必须蹲着干,大人不如孩子能干。因为大人腿长,蹲久了可真受不了。所以薅谷苗的活往往交给孩子干。我们家的谷苗,大部分是我薅的,但是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老蹲着也是坚持不住的,就蹲一会儿趴一会儿,小膝盖磨的都长出老茧,小指头被草勒得尽起血泡。经过吃苦受累才真正体会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意了。现在日子好了,但我仍保留着勤俭节约的习惯。吃饭掉到桌上米粒,干粮沫,总拾起放到嘴里。之所以写这点东西,就是想让后辈明白:侈而惰则贫,力而俭则富。勤俭节约是齐家兴国之道啊。
秋后,麦苗刚露头就来新任务了,——到麦地轰蚂蚱。这东西太可恶了,你要不轰不打,麦苗是绝对长不起来的,那就断了吃白馍、喝面汤的期望了。父亲说:“这是从蚂蚱嘴里夺食。”道理明,责任心就强。早晨,母亲一叫,我就骨碌碌爬起来,吃了饭就去战斗,太阳升起不高,正是蚂蚱进攻之时,饿了一夜,急需填那个空肚子。能蹦的、会飞的,一齐向麦田围拢而来。一个个瞪着长长的贼眼,撅着屁股,呲着牙大口大口的,吐吃着嫩绿的小苗。我使劲摇晃起哗愣子,这帮贼兵有贼心无贼胆,听见响声就逃窜。但只是钻进附近草里,想暂避一时,抽机会再进行反攻。也有胆大的,轰也轰不走。我就用呱哒子拍,但不下狠手,留下个囫囵身子还有妙用呢。把它穿在麻线上,随拍随穿。蚂蚱最怕热。不到晌午,就都收兵回营。我带着一大串胜利品,也回家了。母亲便先摘去腿、翅,再把它的大脑袋轻轻往外一拖,带出条黑肠子,随手扔掉。再清洗一遍,就开始在油锅里煎炸,不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炸到焦黄就出锅,那可是天下最美的一道菜。
第二年春天,我跟着大人干活,差乎乎变成铁拐李。那时我家养着一头小叫驴,个码虽小脾气可挺大。动不动就撂蹶子。一天全家去耕地,小毛驴套在耠子中间,母亲在后边扶着。我和父亲在两边帮套。这样耕作依然很累,但比起才来时用锨挖镐刨,就知足多了。不到中午就耕了一大片。
母亲回家做饭。我和父亲开始耙地,我蹲在耙的中间,小毛驴拉着,父亲肩上挂着套绳,手中牵着缰绳,呼呼地向前耙。耙了一阵,不远的路上,有人骑着毛驴走来。我家的那毛驴忽然来了精神。支愣起两只大耳。拧着短尾巴,噢哇噢哇地乱叫,像疯似的拖起耕撂着蹶子开腿就跑。这一跑可把我坑苦了。两手死死地抓住耙,虽没晃下来,可是一只腿却别在了耙下。毛驴拖着耙直向前跑,“我的腿啊!我的腿啊!”
父亲一听急了,原先是勒缰绳,一看拽不住,就狠狠地抱起毛驴的脖子,它才住下。父亲将我从耙上抱下来一看,他的脸都吓黄了。裤腿撕成两半,腿上是血淋淋的,疼得我直叫娘。父亲把我放在地上,看看我能不能走。虽然疼,但是能站,能迈步。父亲说:“看来没伤着骨头。”背着我回了家。母亲看见着实吓了一跳,头上都渗出了急汗。父亲解释说:“多亏耙下刮进一棵大刺蓬棵,一垫腿没着地。”母亲把血清理好,用一块干净布一边包扎一边说:“这可是老天爷加护,要不我的儿就变成铁拐李了。”我被母亲逗笑了。
耙地的事故以后,我又遭遇了一场小灾难,是在当年的夏天。雨后,父亲让我和他点豆子。他在前用锄抓窝,让我往里放豆种,一窝放三、四粒,土不能盖厚,说什么六月六半边露。我就按他说的规规矩矩地干。天又闷又热,汗混着土在我身上和了泥。屁股的疮也一阵阵地疼。天已经过晌了,父亲就是不说收工。我又渴又累还带着疼。我就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走?”父亲回头望了望,说:“点完瓢里的豆种就走”。俗话说,父命难违,就又点了几个窝。看了看大半瓢的豆种犯愁了,这点到哪年哪月。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要点完这些豆子,那还不好办。唉,咱就来个大把抓。父亲还在前面弯腰抓窝。不多一会,我就把半瓢豆种处理得一干二净。敲着瓢子底,得意地大声喊:“没了,没了,该回家喽。”父亲回过头迟疑了一刹,就走过来,去扒我刚点的窝,一扒还不露馅了。父亲那脾气还能饶了我。想到这回身就往家跑,只要到了母亲身边或许就躺过去了。
父亲回来了,端着一瓢土豆子,把锄使劲一扔,气冲冲地对母亲说:“你看看,这是你那宝贝儿子干的好事。”母亲当时也不知三七二十一,接过瓢子想用簸箕把土扇出去。我心里像揣着个小兔羔一样的蹦。父亲趁母亲没注意,竟然朝我腚上就是一脚,把我踹趴下了。嘴里还嘟囔着:“这东西不狠管,还上天了,太坏了。”这一脚正踢到了疮上,疼得我都哭不出来了。母亲过来一看可吓坏了。一股紫血混着花花脓,从裤腿里往外流。母亲把瓢子放地下一摔,瓢也破了,豆子撒了一地。“你咋下的手,踢死他算了。”母亲哭着把我抱到了炕上。父亲用纸擦净了脓血,对母亲说:“你看护着,我去买药。”
父亲走后,母亲搂着我嚎啕大哭:“俺的娘啊——,你可把俺送到火坑里来了,俺那亲娘啊——您知道我和孩子受的是啥罪啊,孩子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母亲本是大家出身,在娘家从来就没有受过累吃过苦。包着十二分委屈跟着下了洼。这些年的怨屈苦恼,像河水开了闸似的一涌而出。母亲这一哭,可把我吓坏了。又听见说什么不活就慌了。赶紧向母亲说:“娘,我一点点都不疼,您别哭了,你一哭,我害怕。”母亲听我怕,就止住了哭,泪水还是不停地流。母亲抚摸着我,不知不觉在她怀里睡着了。
父亲回来,先用药水擦洗,又把黑药膏,在灯上烤了烤,用嘴直吹,然后就贴在疮破的地方。父亲说:“这膏药能止疼,合口也快,用不了几天,就好了。”贴上膏药感觉舒服多了,能下地走动了。父亲说:“我顺便买来挂面,这顿咱全家改善。”一场暴风雨总算过去了。可是我屁股上却留下一个大疤,一摸到它,就想起父亲那一脚。
晚上,母亲在灯下做针线。父亲又拿出一本旧书,念给我们听,上面讲的不是鬼,就是狐狸的故事,后来才知道那书叫《聊斋》。父亲拿着书刚落座,母亲说:“以后,打孩子得有个分寸,你那脚就像木锨头,踢出病来,后悔可晚了。”父亲伸出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这孩子也太调皮了,一把把地往窝里埋豆子。”母亲笑了,我也在被窝里偷着笑了。
秋收以后,草归垛、粮归仓。就是农民的闲暇之时了。小改和我都有空玩了,好天就引着狗到野地里逮兔子、捕鹌鹑。这种鸟老是藏在草里,不到跟前不飞,常常在脚下扑楞一声,吓人一跳,飞走。狗眼精、鼻子灵。不等飞就捕上去逮个正着。那时兔子太多了,一群群不多么怕人,我家五只狗一围捉个兔子还真不难。所以是常吃到兔子肉的。
要是刮大风我们就去放“马”。小改以前说的刺蓬棵到了干枯后就变成一个大草球,这东西很能跟着风跑。我们就用麻线拴在刺蓬棵上当马,随着风窜。跑出老远就解下麻线,任它远去。那时的洼孩子玩草能玩出不少名堂呢。
就是那年秋后,父亲因事回了老家。我和母亲在家。总觉着有些心虚。第二天傍晚,天时晴时阴。草丛中的狐狸又发出阵阵哀嚎。我和母亲早早吃了饭,把草门子勒紧,母亲拿着鞋底给我讲故事。母亲讲的大部分是姥娘讲过的。什么猴子娘了、蜘蛛精了。姥娘都说过好几遍了。但我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儿。就在这时,外边有人说话:“大哥大嫂,我迷路了想问个道。”母亲喊:“孩子他爹起来吧,外边来人了。”
我们从三角窗口看见一个蒙面人,手里拿一根像木棍子似的东西,正在那里转悠,他可能没摸清屋中的情况,才没有破门而入。母亲平静地对我说:“别怕。”伸手拿起了一把菜刀,我就握起一个擀面杖。在危机时刻,我家大黄狗带着已经半拉大的四个小狗从外面捉兔子回来了。见有个生人站在门口,一阵狂叫,就往上扑。四只小狗也在旁助威。我们在窗口见那家伙,用手里的东西左挡右拦。母亲说:“快把狗喊住,咬出大毛病也是后患。”我在窗口喊了几声:“老黄老黄,快过来。”这狗是我平时训练好的,只要一喊就乖乖地过来。老黄一闪,他趁机落荒而逃。这次可真亏了我家的狗了。当时我就从窗口扔出好几个大窝头。那晚我和母亲都没脱衣服,后来我睡了,母亲一直坐到天明。
第二天,听说离我家四里远一处独屋子出事了。那里就一个女人在家,男的上轮战营,在前方抬担架,孩子被爷爷领回老家。那女人三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的。也算是久居荒洼的老江湖了。那个坏人在我家作案未遂,可贼心不死,就到了我家北边的那个独屋子发坏。开始还是说问路的骗那女人,见没开门就说进去要点水喝,赶路的赶了快快干死了。那女人从窗口见是个蒙面人,知道不是个良民,直截了当说:“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是来抢东西的,要钱还是要物,我从窗口扔出去。”那家伙听了,嘻嘻一笑,“我一不要物,二不要钱,就要你。”
女人一听,心想,碰上茬子啦,姑奶奶也不是好惹的。她在炕上拿起一把剪刀,又从灶膛抓了把草灰。温柔地说:“那好,你进来吧。”蒙面人正做着春秋大梦,草门子开了,他根本没想到,一把草灰撒了个满眼,什么也不顾地跑了,女人也在一秫秸垛里住了宿。天明后大村领导帮着那女人搬了家。据人们推测,从身形和蒙面分析,是当地人作案,但无真凭实据,也就不了了之了。
冬天到了,又过年了,这是我家在这里过的最后一个年。我们准备往东边的大牟里迁移。我大伯当村长的族兄,早就劝父亲搬过去。父亲贪恋种地方便才没同意。经过那场事故,父亲才下了决心。第二年春天一暖和,就行动盖屋。在众乡亲的帮助下,农历三月底三间土坯墙的屋就建好了,门窗都是木制的,另外还盖了两间偏房。进了五月,就开始搬家,那时已经有了头大黄牛,父亲借了辆大车,就一趟趟运东西。俗话说破家值万贯,“杈把扫帚扔场橛,耠子楼耙一大滩。”最后一趟就是锅碗瓢盆和衣被,我和母亲也就跟着走了。临走之时,心里真不是个滋味,看着被挑了顶的地屋子,看看那揭走锅的黑灶台,还有那少了被窝的土炕,哪有什么乔迁之喜,有的是满腹的酸楚和两眼的泪水。地屋子啊,你可是我们老张家祖祖辈辈的发祥之地呀。直到现在,我到这个物是人非的地方,都会驻足相望,分辨着哪儿是我的家,哪儿是小改家,这里有我太多的儿时记忆啊!
就要走了,小改哭成了泪人,攥着母亲的手不放。母亲安慰道:“好孩子,离着又不远,就这么几里地,有事尽管去找我。”小改只是点头,就要上车啦。小改从衣兜里拿出一只编好的小鹿递给了我,还嘱咐别忘了来看看老黄牛。拉着车一步步走远了,回头望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心想。就这么两家半人家,一下子走了一家。小改呀,没我们在你可咋办啊!
以后,各忙各的相见的机会少之又少。我们搬走的那年冬天,她哥结婚,她也就回原籍了,从此便失去了信息。谁知好多年以后,我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小改邻居家的一个闺女,嫁到我们村。结婚没几天,她对丈夫说:“我给人家捎了个口信,她只有知道那个人姓啥和小名。”她丈夫就找我去了,见了我,说:“我媳妇是小改的邻居,小改捎口信,问问你们一家都好吗?她说很想你家老人。”
我也问了小改的情况,知道她日子过得还不错。丈夫在煤矿工作,已经有两个孩子。打这以后两家又有了来来回回的信息。谁知又过了几年,捎来信,说小改死了。当时我头里轰的一下。原来她丈夫在煤矿遇难了。公婆想儿双双卧病不起。她上顾老,下看小,三来五去累垮了,等到医院检查,已是后期临危之际,不久舍下一家老少走了。还不到五十岁啊!那天晚上我好久不能入睡,翻来覆去想以前的事。后来模模糊糊睡着了,梦见和小改捉迷藏。捉来捉去就是找不到她。刺蓬棵底下,蒿子棵底下……都找遍了,就没有。我急了,大喊:“小改——小改——”竟把妻子喊醒了……
作者简介:张子英,男,生于1940年10月。河口区退休教师。年轻时热爱文学,曾有多篇诗文发表在《山东文艺》上,后因生活所迫,搁笔几十年,及至耄耋之年,重拾笔墨,曾参与河口区《乡村记忆》编写,并于2022年出版《岁月如歌》一书。虽值暮年,但身体矍铄,耳聪目明,每天仍然坚持写诗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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