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改

小时候我家西边邻居住着一户崔姓人家。女主人五十多岁，凸颧骨高鼻梁，两颊处布满了红血丝，嘴角两边的皱纹犹如水中的涟漪般荡漾开去，即使是在不笑的时候也清晰可见。女人一见面还没等开口说话，笑容已如花般绽放，边走边说，声音由远及近，聊到开心处时还会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像过山车高低起伏，极具穿透力和感染力，似乎能毫不费力地穿越时空来到你的心间。

  我经常看到女人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但她家男主人我却一次都没见过。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她们家只有她和孩子们，因为打我记事起男主人就不怎么出门，饮食起居都交给女人来打理。令人纳闷的是尽管男主人不出门，他们家却经常人来人往，宾客满门，据说是找男人下棋喝茶。后来听母亲说男人早年间是吃“国家饭”的，后来岁数大了，不知得了什么病，一到寒冷的冬季就咳个不停，喘不上气来。后来干脆不上班，直接在家修养。

男人的病最害怕是在冬天。每年寒冬降至之时，他们家门口的煤炉烟囱里就早早地冒起了白烟。这烟似乎从来没有间断过，从白天到黑夜，一直延续到来年春天。我年少不更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去过这个古怪邻居家一次。幽暗的光线映照在古色古香的家具上，透射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凌乱的茶几上摆放着没下完的象棋残局，旁边放着男主人喝茶的茶杯，从厚厚的斑驳茶渍中不能发现男主人茶瘾很大。屋子角落里的煤炉被烧得通红，可能是火势太旺，炉子里发出哄哄的响声。我用余光快速四下望了望，在靠窗的老旧沙发上瞥见了闭着眼休息的男人。还没等看清什么模样，我就快速跑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去邻居家也是最后一次，至此母亲再没让我去过他家，说是他们家太暖和，一进一出容易感冒。

虽然我再也没去过他们家，但邻居女主人经常到我家串门。时不时还给我带来些农村当时买不到的大块的山楂片等零食；还有他们家不用的废旧粮票。一沓一沓的黄色粮票都让我拿来当扑克牌玩耍。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些小小的黄色卡片在过去对于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得到它们中的一张有多困难，只知道它们现在就是我和小伙伴手中的玩具。

女人没有什么文化，每天勤勤恳恳，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们和生病的男人，农忙时还要下地干活。尽管如此，在她和母亲聊天时，特别是聊到她男人时还是忍不住掩面哭泣。年龄尚小的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个中原因，但可以听出男人对她的各种嫌弃。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生了一个傻姑娘，姑娘的名字就“改”。“改”字顾名思义改变、改掉。改变，至于改变什么我后来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只知道她前面有个姐姐，下面又有两个弟弟，姊妹四人唯独她脑袋不灵光。

我们大家习惯叫她“小改”。她长着一张清秀的脸庞，白皙的皮肤映衬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犹如一汪清泉，清澈见底。淡蓝色的碎花衬衣上没有一丝褶皱，没有一点污垢，灰蓝色的方口千层底布鞋露出雪白的袜子。假如她不说话你很难把她与傻字联系起来。她的这一身装扮似乎又与农村土里刨食的生活有些许格格不入。再加上她的一头齐耳短发又把她的傻里傻气暴露无疑。

小改的某些习惯和她的父亲正好相反，她喜欢热闹。平时喜欢搬个马扎坐在门口抑或在炎热的夏天的午后，她轻摇着芭蕉扇安静地坐在门口的大槐树下，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也许她也有自己的烦心事，有时她会喃喃自语，说到激动之处分贝立马升高，这让一旁经过或没有任何心理防备的人吓一大跳。假如有陌生人去她家，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人，她就会骂骂咧咧，顺手抄起身边的棍子或着铁锨之类的去追赶人家，直到把人赶跑为止。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两手叉腰站在院子中央，脸上露出开心神气的笑容，然后迈着大步像唱戏的一样边比划边喃喃自语，又好似是和隔着两道篱笆栅栏远的我在倾诉。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浅浅地露出尴尬的微笑。她也笑了，便拖着棍子进屋去了。不一会儿，从屋里走出来，她手里端着一舀子凉水，咕咚咕咚头也不抬地喝了起来。

小改的彪悍是出了名的，但彪悍有彪悍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她受到伤害，村里压根儿也没人敢欺负她。当然也有负面影响，三十好几的人连个对象也没有，偶尔有上门提亲者也被她手持棍子撵出二里地去。这样的日子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一天放学后，我们两家的夹道里异常热闹，有说有笑，我放下书包赶紧凑过去瞧瞧热闹。走近发现夹道两旁挤满了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平日里忙农活的二大爷、她三舅、四婶子等等齐聚一堂。他们有的双手胸前抱臂斜倚着树站立着，有的蹲在显眼处一手托碗一手拿筷子边说边吃饭的。妇女们则更多的是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要么怀里抱着孩子，要么把没织完的毛裤带出来顺手织两针。

我钻进人群，好不容易让自己的脑袋露出来。人群中一陌生中年男子很快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大家都在和他聊天。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魁梧的大男人，一身中山装干净利索，浓密乌黑的头发犹如泼了墨般黑得发亮，从发根到发稍没有一丝乱发，看人的眼神里似乎闪烁着某种莫名的光。嘴唇微红，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比较少见的。我的父亲也在人群中，他试探性地问了男人几个问题，中年男人听完后立马做出回应，只见他灵活地用手比划着，配着相应的表情和到位的眼神，很快周围的人就领会到了他的意思，逗得大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交流”的同时中年男人还不忘顺手给大家递上一支香烟，围观的乡亲们不时窃窃私语，不时点头默许，有的还不忘发出一声感叹：“这么好的一个人，可惜是个哑巴！”

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小改的相亲对象。小改穿了一件素净的小碎花棉袄，梳了小辫的她显得格外俊俏。初冬金色的阳光透过树梢洒在她的一缕碎发上，映衬出邻家女孩岁月静好的感觉。小改也一改往日彪悍的模样，见人就笑，俨然一副娇嗔小女人的形象。似乎她也明白这个中年男人的来意。

简短的见面仪式之后，中年男人就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把小改接走了。没有鞭炮没有彩礼更没有我所期待的大红喜字和喜糖。小改的母亲沉默良久喃喃自语道：“对她好我就放心了，要不等我百年以后谁来照顾她呀！”言语声中带着些许不舍，又似乎带着欣慰和满足。也许是对自己女儿放心不下，眼眶微微泛红，然后一声叹息，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从她步履蹒跚的背影中，我似乎看到她的泪水滴落在青布棉袄的衣角上，随着她对女儿的思念晕染开来......

作者简介：桓婷婷，就职于东营市利津县第二实验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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