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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老屋·乱坟岗

我想说,蟋蟀们定是快乐的。满院“蛐蛐”,但我不能分辨这声音,来自这只还是那只。多年前,逮过一只,养在透明的罐头瓶里,放上泥、洒点水,它居然打个洞,夜晚还鸣叫起来。我知它胆小,一点动静就止了叫声。但它终是要叫的,如同我年轻的好奇的心。微弱的灯光下,屏住呼吸看它振颤翅膀,那是大师弹奏一曲古筝,指法娴熟,没有片刻阻滞。噢,我至此明白,原来不用嘴巴也能发出叫声。
天就凉了,凉意如水。
乱坟岗的喇叭花开得烂漫,茼麻身上的玫红和天蓝耀眼。这季节,我就心心念念想着它们。我喜欢玫红,不是俗,只因天蓝是冷色,它使这深秋越显寒凉。茼麻老叶落了,嫩梢又被毛毛虫啃食,只剩一副粗大的骨架,以及点缀在骨架上的黑色的果。喇叭花缠绕着它,左右盘旋,满枝红蓝,看去倒也应景。我不能说出它这是受罪,还是受用。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与喇叭花共生,便是被毛毛虫吃光了叶,依旧坚守。这是它的执念,如某人做了某事儿。毛毛虫不吃茼麻的果,它比人类懂得再生,在秋天最后一个温暖的日子,化作蛹,钻进泥土。一切都是自然。
风舞动起来,急急地似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草屑和斑斓的塑料袋指引着它前进的方向。它步履匆匆,吹皱一池秋水,也吹乱了翠红额前的秀发。秋天确是一个成熟的季节,除了庄稼,更有丰盈的女人。兀立沟畔的白杨就招手,它不言语,有些话难以启齿,就像枝头的叶必要使风才能刮去,然后打着旋,羞涩忸怩地飘下,风却不看一眼。风看过太多风景,岂止这一棵树的。
玉米已经收获,秸秆粉碎后的玉米田,滑淌淌地现出白色,若一方注满清水的塘。偶有一丛两丛绿色,是收漏的玉米又发新芽,恰似塘里的水草,倒也繁茂的样子。这是一个间隙,短暂而匆忙。棋牌室的麻将声复又响起,时间,于每个人都弥足珍贵。一切都在等,等一个谁也说不清楚的什么,包括口袋里的麦种。麦子还没种下,总要待到霜降,全球变暖了,过去的农谚再不适用。
风也会刮到这里,似搜寻,黄豆的叶就随它远去。空旷的田野,难见一个人影,高天上鹞鹰翻飞,时而盘旋,时而俯冲,目不能及处,热气袅袅升腾,若春天里的三月。太阳偏过头顶,影子就被拉长,天不再燥热。泛白的小道上有马唐,有牛筋草。马唐已濒死,种子掉得一粒不剩,余下的衰草枯黄,很像被我们掏空的父亲母亲。牛筋草倔强,它高昂着头,不似马唐匍匐在地。风会狠狠抽它,似要问出什么。我便会想,草木亦有灵性,只是人们懒得关注。人怎么可能关注野草呢?是不愿,更是恨!锄禾日当午,除过汗滴禾下土,整不好还能中了暑。杂草谓杂,哪得同情?理应除之!但这不能成为剿灭它们的理由。同住千疮百孔的地球,谁都拥有生存的权利,谁也无权剥夺。可怜它们,竟被人类挤兑到贫瘠的路上。
我忽地大悟,乱坟岗的喇叭花,以及茼麻是有多聪明,倘生长在这田地,即便不被锄头锄死,亦逃不脱草甘膦的喷杀。乱坟岗虽然拥挤,好歹能够存活。即又想到城里,城里确是好的,这是公理,无需证明。不然,干嘛削尖脑袋往城里钻,但好在哪里,又说不上来。房子挨着房子,人挤着人,你吸我呼出的气,我吸你呼出的气,街道成了蚁穴,人就是蚂蚁。蚁穴不设红绿灯,从没有交通事故,城里的路口是有,倒时常出事。一天的忙忙碌碌,饭不比乡下人多吃一顿,觉也睡得乱了节奏。于是,城里人向往乡下的恬静,乡下人又羡慕城里的热闹。如此纠结,循环往复。
水稻已然泛黄,收获的日子还没有到来。今年年景不错,温湿宜人,便是来势汹汹的“杜苏芮”,也转弯去了日本。至此,我信了“人在做天在看”。庄稼像人,人像庄稼,总要风调雨顺才好。天气有个变化,特别是换季,老人们就要西去一些,这是规律,任谁都无力改变。喇叭花长在乱坟岗大约是对的,如同流涎的唢呐,那曲悲哀的《孟姜女》,它们总在欢快地吹。我敢打赌:老人们走了,于人于己绝对是件开心的事。儿女们便是哭,也显得虚情假意,然后燃放鞭炮,以示庆贺。入土为安后,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也能来个黄段子。姑娘出嫁本是喜事儿,却抱头痛哭。尤是父母,被人剜了心肝,怎不疼痛?这纷纷扰扰的尘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小村落寞了,在这深秋。
几处断壁残垣,显示屋的主人已久久未归。南瓜蔓儿爬过墙头,结个硕大的瓜在风中晃荡。瓜已老去,既红又黄,一身的皱褶,颇似它隔壁老汉的脸。老汉的儿女在城里置了房产,邀他同住,奈何他死活不去,说,根深扎这方土里,时辰到了,再不敢动,一动便会即刻枯萎。他是对的。儿女们拗不过他,又不能呆在小村,便各奔了前程。
小村普通,是万千中不起眼的一个。什么时候起,冷清下来,他整不明白。以前的日子艰难,儿女多绝不是主因,世代窝在这小村,从土里刨食,像一群划拉爪子的鸡。没人想过形势会发生变化,甚至要远离小村,然后在陌生的城里安家落户。反正他们从未走远,至多到镇上赶集,卖一梱葱、逮个猪崽,去得最远的是县城,甚至有人到死都没去过那么繁华的地方。穷是穷了点,日子过得有气氛,逢年过节不必说,平平常常也是热热闹闹。现在日子好过了,吃穿不愁,却过得没了情趣。人哪!是不是没有知足的时候?
日头暖暖地照着,云遮雾罩的时候,眯着眼,他也能打量一番。那瞅着太阳的眼睛浑浊,早已失去光泽,像门前那条即将干涸的河。他就闻到喇叭花的香味,甜甜的似又含了罂粟的气息。那有磁石般吸力的味道,叫他不能相忘。 还有那些玫红和天蓝,他一下睁大眼睛,对色彩的辨识,从未如此清晰。他就向往那个地界,急切地向往。然后放了狠话:第一个寒潮来临之际,便是往后拖延,左右在这冬季,必要去往那个地方。
感谢上苍!今秋,玉米收成不错,水稻也丰收在望,我却没有丁点喜悦。村上的狗,过了发情期似的蔫头耷脑,再没了往昔的欢腾。它们或卧或站,在村里那条翻新的水泥路上思忖,然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我。猫则慵懒地趴在烂草垛上打盹,便是惊吓也不跳开,至多睁开一半的眼睛,轻蔑地瞄上一下,复又闭上。
我想大喊,歇斯底里,但愁绪塞满喉咙,是一句也喊不出。这小村,行将就木,生气正一点点逝去。我很想留住她,可我拿什么留住她?
深秋的落日已如初冬,浸血般红,它悬于沟畔的白杨树之上,像一只巨卵,欲投进下面那个斗大的鹊巢。风,整刮了一天,到底停了,若下班,树梢就纹丝不动。几片懒散的云,薄薄的如扯乱的棉絮,随意丢在这棵树与那棵树之间。缺角的烟囱,猴年马月冒过炊烟,这会儿成了麻雀们歇脚的地方,一团子落在上面,“叽叽喳喳”抢说一天的见闻。狗们各自回家,烂草垛上的猫也不知所踪。起了亮光的水泥路空落落的,似失了那颗还能跳动的心。
深秋是寒冬的前奏。不管你喜不喜欢,该来的一定会来。
小村在深秋的傍晚死一般静。麻雀突然闭嘴没了嘈杂,喜鹊归巢后,也破天荒地不发一言。太阳就悄没声地往下滑,直到最后那抹红被夜色吞没。老屋孤立在苍穹之下,它一定很寂寞,我想。
走了的如同西去,不会回来,这是铁定的事实。亦有退休的想回村养老,但心早已浮躁,再不能够沉下,没准他的儿女们又竭力反对。老屋就在犹豫中坍塌,至多有一棵南瓜在墙头四下里张望。
乱坟岗确是好的,未死的老汉都发了誓言,因它是小村人最终的归宿,便是客死他乡,也要设法魂归故里。但它能否长久地存在,却又打了问号。喇叭花姹蓝嫣红,入夜,甚至不待入夜,蟋蟀们便浅吟低唱。
我就念叨深秋、老屋,以及那片开满喇叭花的乱坟岗。

作者简介:陈伍军,江苏省盐城市响水县南河镇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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