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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钱粮

发 钱 粮
01

八月十五,天渐渐黑下来,月亮还是没出来。屋外,黑漆漆的,竟然下起雨来。看着母亲一次次出门看天,我心里生出了一丝伤感,三分无奈。

母亲念念在心的是在月明星稀、月圆人圆的中秋夜晚,做那道一直做了几十年的“功课”——发钱粮。前一天,妻子就在超市里为母亲购买了好多过节用的副食品,其中一些就是专门为母亲“发钱粮”准备的贡品。所谓发钱粮,是黄河口古已有之的一种分散的祭拜活动,逢年过节,烧纸燎香,拜祭天地鬼神,以祈求上苍或神灵保佑。另外一些则是母亲生活所必需的。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逢年过节,像初一、十五、二月二、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等日子,还和过去一样铁打不动地“发钱粮”,谁劝也不听。具体的仪式很简单,就是在院子里摆张小圆桌算是供桌,点上一炷香,小心翼翼地倒上酒水,摆上贡品(一般都是根据个人家庭条件,可以摆放鸡鱼丸子肉,也可以只放一碗水饺,根据季节摆上时令的供品如苹果、西瓜和香蕉等等),然后双手合十,虔诚地磕几个头,一边烧几刀纸,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祈祷保佑平安、发财、丰收之类的吉祥话,等纸烧完了、香燃尽了,再磕上几个头,整个仪式就算完成了。这时,桌子还要在屋外放一会儿,贡品则直接收拾进屋,分给孩子们享用。好天的时候,发钱粮就在月华如水的院子里。可今天,天不好,该咋办?母亲年纪大了,平常就腰酸腿痛,现在还要烧纸、下跪、磕头,至少半个多小时,也真的有点难为她了。

02

小时候,全村都很穷。也许正是因为穷,大家都很信这个,几乎家家户户都发钱粮,对说话、办事都很讲规矩,特别是婚丧嫁娶更是讲究规矩,送什么东西、坐什么位置、说什么话、有什么礼节,绝对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就可能会得罪人家,人家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那些日子,孩子们总是又喜又怕,喜的是可以分享到平常吃不到的好东西,怕的是这几天说话要特别在意,必须说吉利话,万一随口说错了话,屁股上少不得又要热乎一阵。当然现在条件好了,以往那种高中生在村里就是人见人羡的秀才日子没有了,不少乡村子弟居然也进入了当年做梦都不敢做的高等学府,更不用说愁吃愁穿愁烧了,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人发钱粮的自然也就越来越少了。

记得我上学没几天,回家就跟母亲说,不要发钱粮了,我们老师讲过,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上帝神仙,都是人自己造出来吓唬自己的,不能信这个!母亲看我讲出这么一套,对错且不论,觉得孩子上学毕竟还能学点东西,便不多和我理论,只淡淡地说,小孩子懂得什么,不信不要紧,自己不要乱说,乱说是会遭报应,不会有好结果的。母亲这样说过,可能感觉说服力还不够强,就又讲起了那几个老掉牙的故事。据说有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大年三十家里包不起饺子,就在玉米面里放了一把白豆,然后熬了一锅粥。这小孩试着很好喝,就不停地要,口里还不停地喊“年年(老家称粥为黏住,从小孩口中发音来就成了年年)好,我还喝”。这样一喊,想不到日子竟然慢慢好起来了,穷气好像让孩子的吉利话给赶跑了。村里有个富人很惊奇以前的穷鬼竟然这么快就变富了,就过来取经,穷人很实在,就一五一十地都讲了出来。再到大年三十,富人也比着葫芦画瓢,也在玉米面里放把白豆,熬成一锅粥,反复嘱咐自家孩子喝粥的时候应该如何如何。可人算不如天算,富人家的孩子粥一入口,就把碗扔开,叫嚷起来:“年年不好,年年不好”。不成想,孩子的叫嚷真的就把富人家的财富给叫跑了,他家的日子果真一年不如一年,慢慢地穷下来了。接着她又讲起那个我耳朵都要听得起了茧的笨嘴媳妇的故事。刚进门那年的初一,新媳妇下水饺,饺子破了一些,媳妇大声说:“哎呀,都破了。”公公婆婆一听,很生气。丈夫赶紧教她,“破了不能说破了,要说挣了。哪有大年初一就破了破了的,多不喜兴。记住了?”媳妇忙说,“记住了。”很快又到大年初一,新媳妇又下饺子,饺子一个也没破,媳妇大声说:“哎呀,今年一个也没挣。”公公婆婆这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逼着儿子将媳妇休了。还有说一对新郎新娘刚拜完天地、送入洞房,一只夜猫子(猫头鹰)就飞进洞房,落在梁头上,不停地叫着,人们很着急,不知如何是好,就催着新娘子说话。只见新娘不慌不忙、面带微笑、不假思索大声说道:“神猫梁头落,原是报喜客,不出一两年,新郎状元做。”话刚说完,夜猫子就飞走了。一年以后,新郎真的考上了状元。这些今天看来都是笑话,可对当时的孩子来说,还是有种潜移默化的作用,遇到什么喜兴的场合,轻易不会说那些令人败兴的话。

03

我也拿不准当时村里的人们做什么事情为什么都那么讲究,有时候因为现在看来无所谓的一句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很正常的小事情,就可能改变自己的初衷。那年冬天,我五六岁的样子。父亲、姑父和本家一个大爷商量着要到利津城里卖白菜。老家距离利津有四十多里,中间隔着黄河。天寒地冻,河两岸结了厚厚的冰,人们把独轮车从冰上嘎吱嘎吱地推到中间的船上,渡到对岸,从船上下来,再从冰上嘎吱嘎吱地推到岸上。天还没亮,母亲早就起来发了钱粮,然后烧火煮玉米饼子(把玉米饼子切成小块,再在放盐的面糊糊里一沾,用筷子夹到煮沸的水里)。父亲开始往小推车上装白菜。我从没去过城里,城里到底啥模样,只听大哥哥大姐姐们讲起过,听说路很长,街很宽,人很多,两边有很多店铺,有很多卖东西的,所以心里一直很向往,想着去看看那个花花绿绿的大世界。因此,那天也和父母一样,起个大早,还讨好跑前跑后地帮着父亲搬运白菜。进城的路挺远,也不好走,虽然父母也想让我开开眼界,但又怕去了麻烦,就哄我说天太冷,会冻坏的,以后天好了再去。但“城”就像藏在我心中的一个很久很美的梦,一直想看看真实的梦的样子,吵着嚷着坚决要去。父亲推着车子在前头走,我就在后边跟着,足足跟出了三四里路,父亲看我很坚决的样子,就不再说什么了。那天约好一块去的本家大爷,因为堂妹一句话就没有去成。他装好车子正要走,堂妹问,“爹啊,你干啥去?”“我到城里卖白菜去。”“爹啊爹啊,你可早回来啊,可千万别掉到河里去啊!”大爷铁青着脸,啥也没说,就没再去县城,直接在附近集上卖了。那天一块走出村子,往县城赶的是姑父和父亲。过河的时候,姑父的车脚不知怎么回事陷进了冰里,费了好大劲,才弄出来。姑父觉得不顺,就像尚未出师战旗被风吹折一样,也担心路上会出现更大的不顺,便没有过河,返回来在附近的集上卖了。

当然,那是我第一次坐船,第一次进城。只觉得人很多,天很冷,和想象中的并不一样。父亲的白菜,卖得很顺利。隐约听父亲说,县城里白菜一角一斤,家里只卖五分,一车白菜比在家里总共多卖了八块多钱。那天,父亲很开心,掏出五角钱给我买了十个水煎包。我是第一次见水煎包。在黄裱纸上十个油亮金黄的小包子很精致,连在一起,呈扁圆状,底部油汪汪得透着诱人的焦黄,上半绵软,下半焦脆,趁着那股热乎劲儿,赶忙咬上一口。天哪!白菜馅的,还有肉,每天在家都能吃到白菜,想不到白菜包子竟能做出这么香美的味道,我贪婪地一口气吃了四个。现在想来,嘴角一定挂着水煎包里流出的油香。至今回想起来,还能感觉得到飘在嘴边心头的那股生平第一次品尝的鲜香。回家以后,母亲舍不得吃我们爷俩专门给她带回的水煎包,一个劲地说,你们爷俩吃了就行了,但看得出,她非常高兴,内心可能想着一切都是发钱粮起的作用劲。但她也隐隐地埋怨父亲,埋怨父亲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即过河的时候,没有为我往河里扔一枚硬币。我听不懂,也不在乎,只知道自己坐船了、进城了、吃连在一起的金黄闪亮的煎包了。在村里和小朋友们追逐玩耍的时候,向他们炫耀了好几次,引得他们反复追问,是吗,真的那么好玩,真有那样的包子啊?

04

长大成人后,参加工作,娶妻生子,在城里安了家,回老家的次数渐渐少了。我一直不发钱粮,妻子也一样,也不懂,也不会,关键是不信。说话办事也很随便,很实在,不那么讲究和含蓄,愿意说啥就说啥。有时候,妻子言谈举止中就流露出对母亲发钱粮的不满,她认为又花钱又浪费时间和精力,让我劝劝母亲。有时我自己回到老家,委婉的劝说母亲。母亲不满地说,“你媳妇还不信?我还不是为你们好,我不发钱粮,你们能那么顺?操了心,还不知足。不信不要紧,不要乱说。”从此,我也就不再说些什么,母亲也好像和我没说过一样,照样发她的钱粮,只是尽量趁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在这件事上母亲和妻子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有些疙疙瘩瘩的。

岁月不饶人,母亲头发开始变白了,背也驼了起来,可她发钱粮的次数不但没有减少,反倒慢慢地增加了。孩子考试要发,感冒发烧要发,外出旅游要发,妻子学驾驶证也要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妻子回老家的次数也慢慢多了起来,而且竟然也做起了母亲的同盟,帮着她发起钱粮来了。甚至哪天要发,妻子比母亲算得还准。她总是跑前跑后,帮着准备贡品,有时还帮着搬桌子、拿烟、倒酒。闲聊的时候,妻子还经常对母亲说,“娘啊,您教教我,发钱粮都咋发,说些啥,以后我自己也发。”“好啊。”于是,母亲笑着、很神气地用手比划着说给妻子听。妻子听得很认真,很投入。母亲满意地看着妻子,“童,怎么样?以后要向你媳妇学着点!心诚则灵。不然,咱家能这么好么?”“好,我全力支持。”妻子也真够笨的,就这程序,母亲絮叨了至少几十遍了吧,可她硬是记不全,学不会,何况,我也从没见她自己发过钱粮。

有次,我趁母亲不注意,偷偷问她以前不是不信吗,怎么现在?妻子又好气又好笑,用手点着我的额头,“你傻啊还是笨啊,咱娘这么大年纪了,她一辈子养成的这个习惯,既然咱又不能改变,那就哄着她老人家高兴呗。发,发,发,发你个猪头啊!”

05

“娘啊,天下雨,今年十五就在屋门口发吧。”妻子和母亲商量。

“行,俗话说得好啊。八月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现在是风调雨顺,明年是五谷丰登。童,快摆桌子!”

我心头一热,真不明白,十多岁的母亲是如何想出这么文诌诌的话来的。除了刚上学时对母亲发钱粮,说过什么以外,后来读的书越多,越不再对母亲的做法说三道四。即使成人后,也并不因为多读了几年书就把发钱粮当成迷信或愚昧。每种行为都有其产生的土壤,也许母亲是真信,也许只是母亲的一种寄托。不单穷乡僻壤如此,即使留洋归来的一些博士做了CEO,开了大公司,每每开业也常选所谓的“黄道吉日”,难道他们就真的认为风和日丽就一定会带来好运,而阴雨绵绵就会带来不顺?趋吉避凶,祈求好的未来,本来就是人的一种正常心态,在那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短缺经济时代,他们无力改变现状,能做的也许就是存在内心的愿想以及通过某种仪式将这种念想正式表达出来吧。这样不论顺逆,他们的内心总能寻得一种平衡,一种静谧。

只见妻子手中的火柴一擦,母亲手中的烧纸就呼呼地着了起来。跳动的光焰后,我仿佛看到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还有那阖家欢乐、五谷丰登的火红年景……

作者简介:闫同兴,男,1969年出生,笔名童心,山东地税文学社副秘书长、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青海湖》《山东作家》《新世纪文学选刊》《当代散文》《中国文学》《黄河口文艺》《山东地税》《诗民刊》《工人日报》《中国税务报》《大众日报》《联合日报》《东营日报》《胜利日报》《运河》《齐鲁税苑》等报刊杂志,著有诗集《走过雨季》、诗文集《紫葚飘香》、短篇小说《落单》《真的忙坏了》《他和她》《锣又响了》《八婚》《玉镯》等十多篇。其中诗歌作品曾入选《2010年中国网络文学年选》,短篇小说《落单》被选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小说卷()》。现供职于东营市地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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