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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 野 的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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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总是聒噪个没完没了
作为乡村盛夏的歌唱者,知了最卖力,虽然它的歌声并不被人喜欢。但知了不管这些,只管自顾自地歌唱。它选定某一黄昏,奋然破土而出,然后从容上树,黑暗中悄然脱壳,很快就张开喉咙,尽情歌唱。它知道自己生命太过匆匆,于是一刻也不懈怠,能歌唱的时候决不偷懒。
越是炎热越是唱得起劲。正午的烈日下,人们摇着蒲扇打盹,牛们晃着尾巴瞌睡,鸡们缩起脖子迷糊。属于知了的时刻真正到来,一个个扯起嗓子,声嘶力竭。它们村东村西村南村北地唱和着,像训练有素的大型合唱团。唱着唱着,正在兴头上,指挥突然一个手势,歌唱戛然而止。
村庄忽地陷入寂静。
知了们常常在明月当空时,莫明其妙地唱起来。它们中的一个把明晃晃的月亮当成了太阳,忽然吱地一声唱出了声。另外的一些正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了,想到自己也是职业歌手,不能偷懒,于是一个跟一个,一个接一个地唱起来。
这像极了我的一个兄长。他半夜里起来梦游,挨家挨户叫他的伙伴起来上学。他的伙伴们懵懵懂懂地起来,穿衣开门结伴去上学。可没走多远,发现起早了,又缩头缩脑地回家继续睡。这很像知了,领头的那一只唱着唱着,忽然明白过来,觉得很丢人,找了一个合适的节骨眼儿,悄悄闭上自己的喉咙。大家一听领头的不唱了,一个个都歇下来。
夜晚,又恢复了宁静。
知了唱得自鸣得意,忘乎所以,常常累得热得一头一背细密的汗珠儿。
一个月后,它停止歌唱。一旦歌唱停止,生命也随之结束。它仍然以生前歌唱时的恣态,屹立于高高的舞台上。
这些知了,多么像我村庄里那些大娘婶子嫂子们。她们一辈子待在村子里,一天到晚咋咋呼呼。而有一天,她们一个个都安静了,老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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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吠是村庄发出的信号
在夜晚,寻找一个村庄,最有效的办法是听狗叫。
夜黑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脚下的路和自己迈动的脚。而村庄呢?看不见在哪里。四下里都黑,黑成一团。四下里都很安静,安静得如同世界都消失了。
突然,依稀听见一声狗叫。
在漆黑的夜里,沿着狗叫的方向往前走,就一定能够找到温暖的灯光。
狗叫是村庄发出的信号。
狗的叫声在深夜的空气里,悠远,飘逸,含混。那只狗在睡梦里不满地咕哝了几句。它在黄昏的时候因为看不出眉眼高低,被正在生气的主人无端踢了一脚,而且被罚去了晚饭。它在半夜里仍然饥肠辘辘,腰上隐隐作痛。
一声狗叫,说明村庄仍然安好。
村庄与村庄在夜间的呼应,是通过狗叫进行的。
一个村庄的一只狗叫一声,另一个村庄的一只狗听见了,紧跟上呼应一声。几个村庄的狗都竖起耳朵,赶趟凑热闹地哼哼几声。夜晚的村庄静谧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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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蛐叫得我有点心疼
那个小家伙,一定是藏在三抽桌下面墙角的墙缝里。
月光挤进门缝,落在桌子上,从桌子上滑落到墙旮旯。在偷偷溜进来的月光旁,小家伙开始自吟自唱。
我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不敢翻身和咳嗽。
我不想惊动它。这家伙正唱在兴头上,这么好的夜晚,不能扫它的兴。
我有时候也偷偷地唱。我看见爹娘都上街了,我在屋里敞开喉咙就唱。唱着唱着,忽然听见大门响,马上收住。我在亲爹亲娘面前也害羞。
我也常常悄悄地吹口哨。走在胡同里,看看前后没人,就噘起嘴吹起来,吹一些流行的歌儿。二爷突然赶着羊从家里出来,我赶紧收住。
我理解一只蛐蛐的难为情,极力安静下来,让它孤芳自赏自我陶醉个够。它短短的一生,也是为歌唱而来。
我也曾悄悄地寻找它的踪迹。夜深人静时,我趴在落满细碎月光的三屉桌下面,仔细判断那歌声的出处,我想亲眼看看,这家伙歌唱时自得的神态。小家伙听到我略略沉重的喘息,停止了歌唱。我失落地爬上炕,它在黑暗里沉默着。好一会儿,我即将入睡,它又扯起喉咙唱了起来。
它唱得战战兢兢。
凡是卑微的生命,连歌唱都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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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鸡是短命的歌唱家
那只三个半月大的公鸡,在太阳下扑扇着半大的翅膀,用半生不熟的嗓子,打出了一生中的第一个鸣。
这第一个鸣自然是蹩脚的,但作为第一声,无可厚非。一个人学说第一句话费多大事?别说一句话了,就一个字,爹,娘,多简单的事,但还得教多少天?一个人是这样,何况是一只鸡。我们不能因为是人,就对鸡说三道四,尖酸苛刻。
打完一生中的第一声鸣,公鸡涨红了脸,是累得,也是羞得。从此之后,它每天专心致志地练习发音,一声比一声圆润,一次比一次动听,高音低音,起承转合,日益娴熟。
它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对着北方的田野一声长鸣。它登上低矮的草垛,对着村庄的方向一声歌唱。它领着一群母鸡在麦场边觅食,不由分说抢下一只母鸡的虫子,美美地吞下后,还蛮不讲理地跳到母鸡背上压一压。它志得意满,稍稍喘息,突然,对着蓝蓝的天空,悠悠的一声高歌。
冬天的夜晚,它宿在冰冷的窝里。从闭上眼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在心里数数。它数啊数,不知数到哪一个数,它觉得是时候了,必须歌唱了。于是,黑暗中,它扯起嗓子,极其卖力地唱了一声。住在一个村庄的那些同类们,按照它的指挥,纷纷扯起脖子,把个小脸憋得通红通红。
当它把自己的嗓子练到炉火纯青的时候,它的主人,拿起一把磨得雪亮雪亮的菜刀,抹了它长长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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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捎来春天的消息
我想,作为一只布谷鸟,它应该是幸福的。
每年农历三四月间,它在黄土漫天的田野里,起起落落,一声声发布着春天的消息。它是快乐的,就像一个报告喜讯的孩子,高兴得连脸都红了。
它飞累了,随意地落在一座坟顶上,注视着村庄,关注着村庄里人们的表情和举动。它停上那么一袋烟的工夫,稍稍喘口气,然后重新起飞,绕着村庄,继续发布。
我至今也没有见过这种吉祥的鸟儿,但已经聆听了它四十年的布谷声。
我期盼着与它邂逅,最好能够眼对眼地好好瞧上一瞧。但这些年来我离它越来越远,不要说谋面,就连聆听它扣人心弦的布谷声也越来越少。
一个人远离了布谷之声,渐渐地心绪不宁。
在广大田野里起起落落,口口声声的布谷,这些年来,不知道过得是否快乐。
我觉得唯一可以放心的是,这样吉祥温顺的鸟儿,不会有人对它进行无端伤害。世上但凡善良的人,谁会对这样一只报春的鸟儿下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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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不透风的蛙鸣让我泪流满面
它缩在水里,只露出脑袋和嘴。它藏在水草丛中,让绿草作为掩护。总之,你只听见它在唱,一声接一声,就是看不见它。它不让你看见它。
一开春,它们醒来,醒来顾不上吃一口食,就开始呱-呱-呱地清清喉咙,练习发声,呼唤同伴。它们不怕冷。但歌声是颤抖的,哆嗦的,让人觉得它们冷。
伏天的一场大雨后,大大小小的家伙们,一下子从各个角落和旮旯里涌出来,在院子里,墙角处,慢慢地蹦跶。田野里,多个合唱团同时开演。
我曾经心血来潮,在一场大雨如注的正午,举着一把破伞,久久伫立于村后,把自己扔进浓得掺不进一点杂音的蛙鸣里。
眼前,古老的村庄沉默着。
村后,站着她无知的子孙。
那一刻,我心静如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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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哞道出乡村的沉重
牛的一声哞,道出的是乡村的沉重。
牛跟乡村的老汉是沉默寡言的兄弟。它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土地和庄稼上,无暇顾及许多其它。
它看见自己的犊子从远处摇摇晃晃地走来,慢吞吞地哞一声。它看见自己的犊子被凶神恶煞般的牛贩子强行带走,一声声声嘶力竭绝望地哀嚎。
上午耕完二亩地,下午种上麦子,傍晚把所有的玉米秸拉到场院里。池塘边上,面对如血的残阳,刚刚喝完水的老牛抬起头,凝视片刻,沉沉地哞一声。
犁,耙,耘锄,耧车,排子车,大板车。翻地,耙地,播种,耘地,施肥,运粪,收割。薄雾的清晨,烈日的正午,朦胧的黄昏,黑暗的夜晚。
牛知道乡村的沉重。
缰绳,鼻圈,套具,呵斥,鞭子。
牛懂得老汉的心事。
所以,牛很少出声。
它身旁的那个老汉,实在支撑不住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旱烟袋,哆嗦着手点上,一声不吭,吧哒吧哒地抽。
这时候,牛也甩一下尾巴,微微抬起头,凝视着前方,沉沉而悠悠地哞上一声。
世界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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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吵成了一锅粥
麻雀在院子里溜达,在屋顶上跳跃,在树丛中盘旋,在电线上驻足。
一个小脑袋机警地转动,一张小嘴巴准确地啄食。它忽地从屋顶上俯冲下来,啄几粒高粱,又忽地飞上屋顶。
这么几粒高梁的能量,足以让它到处飞翔。
它也常常自不量力地下到院子里,来到鸡食盆子旁边,心安理得地跟鸡抢食吃。
在一只麻雀眼里,一只鸡不知道有多大。
在一只鸡看来,一只麻雀不知道有多小。
麻雀们吃饱了,就开始吵。
它们在树林里吵,喳喳喳,吵到恼羞成怒,绕着树不停转圈子。
它们在屋顶上吵,喳喳喳,吵到翻脸反目,一上一下地追着打。
它们在草地上吵,喳喳喳,吵到不欢而散,哄地一声各奔东西。
可只是一会儿,它们又忽地聚到了一起。
麻雀们热衷于交流,却很少思考,更从不记仇。
这些整天叽叽喳喳争争吵吵的麻雀们,多像我们乡下的小小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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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立宇,山东省东营市史志工作者。业余时间写作散文随笔。关注社会底层人物生活状态和城市化进程中的农村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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