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

“东营微文化”为东营市作协重点扶持文学公众号。平台宗旨：体现人性本真,歌颂人间温暖,传播正能量......关注微信公众号“东营微文化”，每天推送有温度的文字！

小姑

作者丨樊俊利编辑丨任晓娣

大海伸出手，又缩回去，有节奏地拍打着海岸；西天的太阳努力地播洒着热情，秋天的烟台魅力四射。我与文友正在海边散步，忽然，电话响起，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几天，冥冥之中曾有预兆：在网上订好来开会的车票，等上了车才发觉日期错了；会后大半天又发现身上的背包不见了，看来这次出来是一种错误。

我双腿发软，眼泪立时溢满大海。抬头望，一朵白云，正用深情的眼睛看着我......

经过风雨捶打的翅膀才会硬朗，苦水中泡大的莲花格外芬芳。

父亲姊妹兄弟五个，小姑是老小。五十年代的中国，红旗遍地，然而天不作美，灾害肆虐。自从呱呱落地，小姑就泡在苦水之中。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茫茫田野，土坑相连，草根都被挖光了。房前屋后的树木，裸露着白色的树干，奄奄一息，树皮都被人填了肚子。灰暗的土房中，阴雾蒙蒙，死气笼罩。三岁的小姑身盖一床破被，全身浮肿，好像吹起的大气球，已经一连六天没东西吃了。这时，父亲闯进了家门，倒出一书包的胡萝卜。奶奶、小姑的眼睛立时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屋内的空气随即鲜活起来。父亲在县城上高中，得到了同学的救助后，急忙步行了七十多里路赶到家，这才救了两条性命。

小姑特别泼辣，吃糠咽菜身体却非常结实，而且特别能干。艳阳高照，田野里金黄的谷穗像怀胎十月的孕妇，在秋天的舞台上扭动着笨重的身躯，羞涩地低垂着脑袋，一排排、一列列等待着收获。生产队员们一字排开，一张张弓背向前滚动着，后面是一堆堆躺下而相互拥抱的谷子。赶在前面的就是小姑，无论干什么她是不容置疑的第一。这时，她红红的脸蛋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汗水如雨，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她来不及擦一把。镰刀刷刷，仿佛哼着一首喜悦的歌，谷子们随着这有节奏的声音在她身后大把大把地倒下。

挖沟、推土这些重体力活儿，小姑同样是一把好手，丝毫不输小伙子。星星还在不知疲倦地眨着眼睛，一阵阵清脆的鸡鸣，赶走了庄稼人的梦。鸡叫声就是钟声，就是命令。这时，小姑一骨碌爬起来，用凉水摸一把脸，把一个铁块似的地瓜干饼子往衣兜里一塞，“咕咚咕咚”喝上一瓢凉水就出了家门。傍晚时分，她的一身粗布衣服都浸满泥水，背着星星、月亮回家。第二天早上，衣服晾干了，上面却是一层层白碱描绘的地图。没有替换的衣服，只能接着穿。农村的姑娘也爱美，小姑的衣兜里始终装着一瓶雪花膏，边走边擦在乌黑黝亮的脸上，一路汗臭一路香。那时小姑在生产队挣的工分也是最多的。

姑姑侄儿血脉相连。小姑对我的疼爱是发自肺腑的，既有母爱的温暖，也有父爱的深沉。

小姑是家里的顶梁柱，种菜、挑水、做针线活儿样样精通。白天下地，晚上也不闲着。扒棉花桃子，搓玉米粒子，纺线或做针线活儿。黄豆般的煤油灯，点亮了贫穷沉重的日子，点亮了庄稼人的梦。我缠着小姑讲笑话。小姑一边做着营生，一边反复讲着自编的几个鬼神的故事，吓得我晚上直做恶梦。夏夜，小姑摇着一把蒲扇给我送来阵阵清凉。冬天，小姑搂着我，被子裹了又裹，生怕我冻着。我像一只小鸟儿，在小姑的羽翼之下温暖成长。

清贫、单调的日子像一杯白开水没有味道，唯一让人期盼的就是看一场露天电影。那天晚上，得知离家五公里的陈东村放电影的消息后，我与几个小伙伴高兴得又蹦又跳,连晚饭都顾不得吃。但路远天黑，我们不敢单独去，只能像粘胶一样缠着年龄稍大点的叔叔、姑姑和哥哥、姐姐们带上我们。他们嫌我们年龄小，是累赘，变着法儿要甩掉“尾巴”。我们跑得急撵得快，他们藏到庄稼地里躲了起来。我急得大哭起来，这时候，小姑当了“叛徒”钻了出来，我这才发现鞋子跑丢了一只。小姑抱起了五岁的我急忙跑了起来，累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到了现场，却已是人山人海。无奈姑姑只能让我骑在肩上看。回来的时候，我就在小姑的背上进入了梦乡。

小姑成家后，我与弟弟们隔三差五去她家。无论是亲侄子还是远房的，她同样对待，拿出最好的饭菜招待，一住就是好几天，走了还买上纸笔叮嘱我们好好上学。每隔半个多月，小姑回一次娘家，猪肉、点心、水果买上一大堆。当我与弟弟、妹妹在镇上上高中时，隔上三两天，小姑就步行十几里到学校去看望我们一次，送来可口的饭菜。小姑始终是我们心中的自豪和灯盏。

生性要强的小姑从来不相信命运，敢于向命运叫板。刚结婚那几年，婆家的日子过得也是贫穷如洗。姑父是单传嫡子，两个老人身体不太好，两间摇摇欲坠的破土房是唯一的家当，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起。能吃苦、有头脑的姑姑在村里开起了经销店，养鸡养鸭、种棉花。以后，又与人合伙买了客车跑运输，像一台机器没白天没黑夜地连轴转，憋着劲地拼命干。几年下来，盖起了宽敞的土瓦房，一家人的腰杆也和新房一样挺立。勤劳的汗水浇灌的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随后，小姑家又搬进了砖瓦房，为表弟订婚、结婚，还买了楼房。小姑是三五两村的“名人”、大能人。

小姑性格豪爽，开朗，好说好笑，不但嗓门高，而且敢说敢做，说话不用高音喇叭，就能传遍“十万八千里”。她走到哪里都是一地的爽朗笑声，就连天井的萝卜白菜都跟着手舞足蹈。街坊们都知道小姑“刀子嘴豆腐心”，心地特别善良，见不得穷人。邻居们谁家有困难，她会主动找上门去帮忙。一次，一个邻居找上门借钱做生意，她二话没说把家底全部掏了出来，连一张字条也没打。

有一年秋天，天刚蒙蒙亮，小姑隐隐约约听到门口有动静。打开门吓了一跳：门前放着一个襁褓，抱起一看竟是个女婴！小姑满是疼爱，抱着孩子进了屋，买奶粉、洗尿布忙活起来。婆婆劝道：这孩子来路不明，万一有病不是累赘吗？再说长大后人家找上门再要咋办？赶快送出去吧！平时孝顺的小姑却较上劲：这是条活生生的生命啊！既然送到门上就是与俺有缘分。做通全家人的工作后，小姑坚持把孩子留了下来，办理了抱养手续。在小姑殷殷的母爱之下，小女孩逐渐长大成人。

小姑得胃癌了！这是去年深秋突然得到的消息。

我与弟弟急忙赶到市人民医院。小姑躺在病床上，一脸沧桑和病态。当时她对自己的病情还不十分了解，手术后紧接着化疗，她什么都清楚了。随后断断续续传来小姑的消息，一次不如一次好。

这天早上，母亲打电话说小姑要来！我心里咯噔一下。见到亲人，小姑两眼放光，恨不得把所有人都装进去。她这是来做最后的道别啊！面对即将到来的骨肉分离，对于一个看到自己生命终点的人来说是多么的残酷、多么的无情啊！在生离死别的亲人面前，我才知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无奈！我努力找出合适的词语安慰，然而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转过来一张笑脸，转过去一把热泪。

果不其然，这是小姑最后一次来。回去以后，小姑就住进了医院。当我带着父母去探望时，小姑十分激动，尽管此时她已爬不起来。她说快要见到分别30多年的爷爷奶奶了！我塞给她500元钱，小姑却死活不收：谁的钱俺也不留！俺把猪卖了不缺钱。闲不住的小姑在种好庄稼的同时，又与姑夫养了几十头猪。如今钱有了命却快没了。

小姑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反复揉搓着。我泪眼朦胧：这是骨肉亲情的连接，是对生命的渴望，对生活对亲人的不舍啊！然而早已患痴呆的父亲却浑然不知，依然笑眯眯地。怪不得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成为至理名言，糊涂也是一种福分，一种智慧，起码不知道痛苦的滋味。

落叶知秋。然而，有谁知道树的伤痛，读懂秋的凄凉？

生命短暂，岁月无情。时光就是一条无情的河，陆陆续续带走了我身边的亲人、朋友。身在异乡的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回，见上小姑最后一面。下午已没回去的车辆，当天回家已无可能。弟弟又来电话，明早火化。我的心一阵阵伤痛，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我的小姑了。在洗手间，我嚎啕痛哭，泪水在淋浴之中迅即被冲走，不知正在乘鹤西去途中的小姑是否能听到我的呼唤？

我终于赶到小姑家。天井中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孤单、冷清。小姑躲在里面再也不肯出来。

唉，正是享福的时候，走得太早了，好可惜啊！街坊们一边摇头一边擦一把热泪。

顺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土路，我送小姑最后一程。一列列、一行行的玉米肃立，一条条眷恋的阳光缠绕着漆黑的棺木，一只只鸟儿在头上飞来飞去加入到送行的队伍中。一支烟的功夫，这块方方正正的土地又长出了一座坟茔，小姑把新家安下了。一个方框不仅圈住了她的一生，而且还围住了她的来世。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天隔一方。这时，蓝天下有一朵白云迟迟不肯离去......

作者简介

樊俊利，笔名一帆，男，汉族，1967年9月出生，山东利津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石化作家协会会员，胜利油田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签约作家。现供职于胜利油田电力管理总公司。

出版诗歌散文集《回家的河流》、纪实文学集《荒原，今夜星光灿烂》、《荒原作证》,诗集《守望》等。

点击欣赏作者近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