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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元压岁钱
作者丨宋华昌 摄影丨李金锋 编辑丨张旋
两元钱，现在真的算不了什么，甚至买不到半只好一点的冰糕！可在我生活的童年时代，它做为一份压岁钱，出自一位慈祥老人干瘪的双手，欣然接住是不知世事艰难的稚嫩的小手，它是一份心，一份爱，一种盼，一种割舍不开的亲情！这份亲情不求报答。可叹的是，晚辈生活状况却迟迟无力报答，等条件好了，老人却撒手西归，欲尽孝而亲不待。
这位老人是我的姥姥。一位慈眉善目的小老太太，她和我说话的语气总是那么低沉而柔和。靠近我，眼睛看着我的脸，总有想搂抱我的亲切感觉。近四十年过去了，她的音容笑貌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是兄弟之中最小的一个。我的爷爷奶奶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姥爷去世得更早，上世纪三十年代，为了躲战乱，饿死在逃亡的路上。所以我的隔代亲人中就只有姥姥一人。我对隔代亲人的记忆也是从姥姥身上体现的。姥姥一个人给我的关爱呵护，又使我将这份幸福溢满心间，经年流转，历久弥新。
姥姥的命真够苦的。姥爷去世后，由于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姥姥在家守寡的资格都没有，被公公婆婆卖到另一家。改嫁后日子很苦，以后，继外祖父也不幸离世，她拉扯两个女儿长大成人，一直在艰难中度日。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大部分是这个状况，经济上异常窘迫，能维持温饱就不错了。
我小时候自己手里从没有过钱，但我深知钱的魔力。一本《智取威虎山》的小人书，定价两毛钱，摆在村门市部的货架上。封面上杨子荣精神抖擞凝视着我，我真想把它买过来，可兜里不名一文，眼巴巴地瞅了半年。第一次有了自已能支配的钱，就是姥姥过年给的压岁钱。那是两元钱，可以买上十多本小人书！
所以那时我最盼过年，除了大家渴望的穿新衣吃好东西外，就是大年初一给姥姥拜年，然后得到这份压岁钱！
当年的细节如今仍历历在目。大年初一吃过饺子后，在本家中给长辈拜年。完成后，带上饺子，枣糕（那是那时候最好吃的东西，没钱买别的），约上本村几个表兄弟，步行五华里，到姥姥家去。先给姥姥拜年，然后是舅舅、舅妈。仪式也很简单，就只是见面问个好，不时兴磕头什么的。我小时很腼腆，这个“好”字还难为情说出口，可能是因为我小的缘故吧，姥姥首先把我拉在怀里，攥着我的手，问我冷不冷？吃得好不好？还想不想再吃点饺子？因为饺子还在锅里热着呢。我依偎在姥姥温暖的怀里，然后眼晴望向别处，摇摇头，然后就不说话。我也感到舅舅舅妈的目光很亲切，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心里暖暖的，觉得她们都是最亲最亲的亲戚。
然后，表兄弟们就在舅舅的带领下，到本家各户去拜年，但只我一个人不去。一直认为是因为我小，不需要去。以后我长大了，我想去，姥姥也制止，不让我去，为此我纳闷了好几年，不明就里。以后我问起母亲缘由，她告诉我，她是姥姥前夫的大女儿，不与舅姨一个姓，也就不是一家人，所以不让我去挨家拜年。直到我长大成人才真正理解这件事。
每每他们走了，姥姥就把我领到她住的西间小屋里去，只我和姥姥，这间一进门就是炕，姥姥坐到炕头上去，我坐在炕沿上，和我说很多的话。什么内容我记不清，只记得姥姥慈善的表情和温柔的声调，我很愿意听姥姥讲话，平时见得少，总想见她，因为她对我只是一味地宠爱，不像母亲有时生气了训斥我。
说话间，姥姥从大襟袄的侧兜里，掏出小手绢，慢慢地一层层打开，里面有好几张一元的纸币，很旧很软的那种。红色的，一位女拖拉机手开车的图案，给我两张，让我赶紧收起来，并轻声告诉我别让人看见。除了第一次我有点惊奇外，以后我都是以最快的速度放进口袋里。一直到回家，口袋里都觉得沉甸甸的。这两块钱我一直珍藏好长时间才舍得花，能花上大半年。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没有“压岁钱”这个慨念，总觉得这是我和姥姥之间的一个小秘密，满足了自已买心仪物品的奢望。心里总是美恣恣甜滋滋的。也不管姥姥为什么给我这个钱，只是觉得姥姥对我简直太好了，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亲人！每年拜年都要给，一直到我上高中还给我压岁钱，但我说啥也不要了。那时懂事了，渐渐觉得姥姥攒钱的不容易，不好意思要了。给不给别的表兄弟我不知晓，从她准备的多张一元纸币来着，像是也给，给谁不清楚，至今没有求证过。
直到我参加工作，知道挣钱艰难时，我就有点弄不明白，姥姥没有收入，姥姥是怎么攒下来的钱呢？
我深知姥姥攒压岁钱的艰难。后来了解到，由于与舅妈婆媳关系不是很融洽，虽然与舅舅住在同一院落，同在屋檐下，还是分开过了，姥姥一个人，那么大年纪了，也上坡干农活，还养了几只母鸡，下了蛋也舍不得吃，攒着卖了，或是拾点破烂儿换点钱，再就是秋上打下来绿豆红豆等小粮食也卖点钱，这样解决灯火熬油的日常开销，剩下的全部攒着。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佝偻着腰，柱着拐杖，忙东忙西，干这干那，想想这种场景，不用说自已的亲人，就是外人也让人心酸难受！这就是我的姥姥的日常生活。
我结婚后，要周济家中年迈的父母，总希望从经济上照顾一下姥姥，但总是实现不了。
一个秋日的周末，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让人神清气爽。我突然想起了姥姥，就和媳妇商量，去看望姥姥，媳妇还没有见过姥姥呢，她带着好奇，欣然应允。
我们买了水果，活鲫鱼，骑自行车从县城赶到村里。一进村，我们就推着自行车步行，碰到熟识的人打个招呼。说起来，姥姥家也好长时间没来了，村里还是土街土墙土房子，细风吹起的尘土沾满了绿意稀少的树木，使一切看上去显得陈旧。微风吹落的树叶漫洒街道，使人偶感秋意悲凉。
看见姥姥家的院落了，临街低矮的土院墙，年久失修，风吹雨蚀，破败得像戈壁滩上多年风化的遗迹。五间土坯房颓然依旧，若没有院里晒着的玉米棒、大豆秸、芝麻捆、棉花柴，显不出一点生气！
我在院外就看见姥姥一个人坐在院里，忙着剥棉花哑桃，舅舅舅妈不在家。妻子移开栅栏门，我推自行车进院，一面支撑车，一面大声喊着“姥姥，我来了！”，姥姥慢慢地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活，一刹那的惊异，一刹那的疑惑，老花眼紧盯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小伍子啊！”妻子也跟着叫了声“姥姥”，姥姥又把目光转向妻子。我赶紧介绍："这是俺媳妇儿！"
我上前攥住了姥姥那双苍老粗糙的手，像小时候她攥住我的双手一样。姥姥的手凉凉的，我小时的那种温暖的感觉已湮失在岁月的长河中了。
我搀扶着姥姥进屋，她的眼神一刻不离地关注提东西的妻子。也可能是初次相见的缘故，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嘴中喃喃道:“真好！真好！”
我紧挨着姥姥在炕沿坐下，关切地问姥姥身体状况，她嚅嗫地低声道：“还好，还好！”似一言难尽的样子。
我示意妻子剥桔子给姥姥吃，姥姥接过，像我小时候拿压岁钱那样迫不及待，竟当着我们的面将一瓣放到嘴里。已没有牙齿的牙床慢慢嚼磨，看着妻子放在门旁的东西，说：“你不该买这么多东西，花多少钱呐！我老了，咬不动，你俩带回去吃吧！”
“没多少，姥姥，都是您咬动的，这不，还有香蕉！您也吃点吧？”我答道。
“嗯，尝尝啥味儿，我没吃过！”
我可怜的姥姥，竟然第一次吃香蕉！
妻子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可能想不到每年给我压岁钱的姥姥，竟然是这样贫困！她指着方便袋里的鱼说：“这是新鲜的活鱼，我提舅妈那屋，让她给您做来吃，好吗？”
姥姥急忙制止：“别，你提了去，就提不回来了！”妻子更加迷惑不解，我心里清楚的很，只能回家慢慢和她解释了。
姥姥关切地问了妻子她娘家里的一些事，也说了我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始终念叨的两个字“真好，真好"！不觉过了一个多小时，姥姥很高兴，我们也愉快。临近中午了，她没有留我们吃中午饭的意思，一是秋忙农家习惯很晚才吃午饭，或者姥姥干脆就一天两顿饭，更确切一点的可能是，姥姥根本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我俩，特别是初次见面的外甥媳妇。
我是怀着纠结复杂的心情离开姥姥家的。看到姥姥苍老贫困的样子，我想掉泪，忍住，忍住了！姥姥高兴，我怎么能落泪呢？她挪动着缠过的小脚和佝偻的身躯送到我们院门口，招呼我们走，不肯回转身，一直目送我们转弯走出她的视线。
街道拐弯后，走了几步，妻说，我再看看姥姥回院了吗？之后，妻说，还在呢，像在抹眼泪。这时，我怎么也控制不住我的情绪了！
姥姥去世，我没参加她老人家的葬礼。还是那个老旧传统的观念，姥姥改过嫁，就不到我家报丧事。那时母亲的身体也不行了，只让二哥参加了姥姥的葬礼。
姥姥生前没有享过一天福，她在那个世界过得好吗？
近闻网友一条经典留言，他说，其实，生与死之间是有通道的，这个通道就是没有杂质的心灵感应。你在这个世界活成怎样，你的亲人会在那个世界保佑你幸福，同时，也活成幸福的样子。
这是真的吗？我确信这是真的！并为此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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