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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虫子
作者丨杨立宇 摄影丨李金峰
仲春，到八爷家树林里捉一种食指盖大小的绿虫子，至今不知其名。八爷家院子大，没院墙，院子与田野连成一片，树特别多。几棵大柳树，不知栽于何年，一搂多粗，枝繁叶茂。艳阳天里，拿一个罐头瓶来到柳树下，用力踢树干，一踢，就有绿虫落到地上。或许它不善飞，也或许摔晕了，待在地上不动弹，一伸手就能拿住。踢过了一棵树，再去踢另一棵。八爷坐在门槛上，瘦得象鬼，瞪着一双眼睛盯着我们，瘆人。几个孩子踢一阵子，偷偷回头看看八爷，只要他不吆喝，我们就不走。他一直没吆喝。踢半天树，脚又疼又麻。树实在太粗了，踢一脚，只是微微一颤，如果树小些的话，震下的虫子还会多些。快晌午时，拿着半瓶虫子回家。一进门，迎面走来一只刚下了蛋的老母鸡，咯咯哒地叫得欢。打开瓶子，将虫子一股脑倒在地上犒赏它。鸡们却呼啦一下子都围过来，抢成一团。大人们说，母鸡常吃活食，不光下蛋多，还容易下双黄蛋。双黄蛋是稀罕物，吃个双黄蛋是特幸运的事儿。
四月里，麦穗出齐了，麦田里弥漫着浓浓的麦香味。入夜，一种叫“瞎眼碰”的虫子从地上爬到麦穗上。瞎眼碰深褐色，麻苍蝇大小，一对硬翅膀顶在脊背上，多在夜里出没，白天则很少见。吃了晚饭，几个孩子约着，有时年轻的母亲跟着，到村后麦田里捉瞎眼碰。四月的夜晚真醉人啊！村庄在南面模糊成一幅水墨画，大大小小的草垛朦朦胧胧，麦田里静谧无声，四下里黢黑一片，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像个巨大的筛子底。也不知道进的是谁家的麦田，进了麦田只顺着麦垄走，俯下身子，紧盯着麦穗瞅。借着淡淡的星光，就看见静静地趴在麦穗上的瞎眼碰。它趴在麦穗上做梦吗？它看见旁边的村庄了吗？它看不见的，它叫瞎眼碰嘛。捉瞎眼碰最好用手撸，连麦穗一起攥在手心里。捉瞎眼碰不是用来喂鸡，是自己吃。用油一炒，脆香，解馋。虽是虫子，可毕竟也是肉啊！有那么几年，一进四月就到村后的麦田里，在满天星斗下捉瞎眼碰。这是当年的一大乐事。
夏天的仓屋前，蚂螂常常成群飞舞。那蚂螂里面，有格外艳丽欲滴的，我们称之为“新媳妇”。一帮孩子，在晴朗的黄昏里，举着一把扫帚，聚集在仓屋门前的空地上扑蚂螂，一边乱扑一边唱：蚂螂蚂螂来来，我给你做双鞋鞋。蚂螂蚂螂落落，我给你做双靴靴。这是明显的物质诱惑策略，可惜蚂螂们听不懂。蚂螂们对孩子们的诱惑不理不睬，只顾忙着飞舞。它们急于寻找更小的昆虫或心仪的伴侣，一双复眼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可是，飞翔的技巧再高超，也架不住密集的扫帚，有的还是被扑着了，在扫帚下瑟瑟地抖着翅膀，眼睛瞪得溜圆。蚂螂虽然好看，却不能吃，据说可用来吃蚊子。蚂螂拿在手里好一番端详，回家放进蚊帐里。以为有了蚂螂就不会被蚊子咬，放蚊帐时不再仔细清理，结果，脚面子被蚊子咬得火噜噜地痒，一整夜都睡不安稳。
三伏天的夜晚，坐在天井里乘凉。屋檐下一盏电灯，把天井照得通明，而天井以外，则是黑不见边的沉沉天空。连点风丝也没有，树稍们一律纹丝不动，不时有蝼蛄“啪嗒”一声栽到地上。蝼蛄是有翅膀的，短短的，薄薄的，而身子很大，肚子很胖，翅膀根本无力完成高质量飞行。跌落在地的蝼蛄很好逮，用手摁住背它就跑不了。要当心它的嘴，它嘴里的牙是很锋利的，拿在手里不加防范，容易被它咬到。我们小时候做游戏，每逮到一只蝼蛄，都在它身子后面硬硬地插进一根硬草，放开，蝼蛄慌不择路地狼狈而逃。大家拍着手叫道：蝼蛄要饭去喽！人要饭拖着棍子，蝼蛄要饭拖着草。小时候的游戏只能小时候玩，成年后只坐在院子里看蝼蛄飞着往灯上撞。一听见蝼蛄砸在地上的声响，一旁打盹的鸡就醒了，晃着肥胖的屁股奔过来，一口啄住，仰脖吞进胃里。每次看到老母鸡吞下一只大蝼蛄，我都咯应一阵子：鸡那么软的胃，装进这样一只尖爪利齿桀骜不驯的活物，难道就一点不疼？
蚂蜂的针有毒，被蚂蜂蜇了，是很痛苦也很丢面的事儿。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捅蚂蜂窝的热情。总有几个伙伴善于观察，把村庄里哪里有蚂蜂窝，哪里的蚂蜂窝大，侦察得一清二楚。有一天，几个小小子就约好去捅蚂蜂窝。三四个小子悄悄摸到蚂蜂窝下。蚂蜂窝上，密密麻麻的蚂蜂挺着大肚子，翘着长长的毒针不停地躁动着。一个小子举起手中的长秫秸，对着头顶的蚂蜂窝就是一下。真准！一下子就把蚂蜂窝干掉了。小子们一起捂着脑袋转身就跑，可是蚂蜂已经瞪着怒目俯冲下来，有的就被蜇到了，嗷嗷惨叫着继续逃。这家的狗正在睡晌觉，听见动静窜出来，冲上去照着一个屁股就是一口。我小时候被蚂蜂蜇过几回，先是火辣辣地刺痛，很快一边的脸肿起来，隔一夜另一边的脸肿起来，连额头也肿起来，眼皮肿得发亮，两只眼睛只剩一条缝。那年我眼睛正肿着，在济南当兵的牛哥回家探亲，在胡同里碰上我，先是吓得怔住，继而一把抱起我来，搂在怀里，哈哈大笑着猛一通亲。
旺河里有一种蜘蛛，腿脚极纤细，身体极轻盈，在水皮上疾步如飞。跑一阵子，停下，大会子不动，一动，又是飞跑。村人称之为“卖糖的”。怎么就成了卖糖的呢？它在水皮上跑来跑去，是忙着卖糖赚钱，做买卖吗？天下卖糖的都是跑着卖吗？是谁给它取了这样一个怪怪的名字？我本以为，只有我们村的人这样幽默，可我媳妇说，她们村里也是这样叫，这就有来头了。前些天，看到街上有骑着自行车卖糖葫芦的，我就一下子想起“卖糖的”家伙了。我上百度搜“一种能在水面上跑的昆虫”，百度告诉我，这种昆虫学名水黾，俗称“水蜘蛛”。我详细阅读文本，了解其习性，可就是与“卖糖的”丝毫联系不起来。小时候在旺河边上放牛，一看见“卖糖的”在水皮上奔跑就兴奋，常常看直了眼。那时候，我们一帮小子正如痴如醉地看《射雕英雄传》，偷偷练轻功，做梦都想有一天像“卖糖的”一样，成为水上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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