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那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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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那个爹”

作者丨林长祥    摄影丨刘文明

“俺那个爹……”这是邻居一位大嫂子的口头语，在她讲述过去的日子，必须的开场白。大嫂子姓王，今年近六十岁了，大哥和她同岁，是老实本分推倒了都爬不起来的主儿。大嫂子一把草一把菜将日子过起来，料理得井井有条，所以大哥是自知理亏的，大嫂子火性子上来，骂他祖宗十八代的时候，他也是只能低头蹲在灶台前，拿根柴火棍儿无助地在地上划十字，求助上帝了。

“俺那个爹——”做为她邻居的兄弟，我跟她开玩笑。正在往锅里装馒头的大嫂子，没想到红了眼圈儿竟认了真，老实巴交的大哥在灶前正烧火呢，一听话儿不对很白我一眼，赶紧把柴火棍儿攥手里，上帝在哪里？

“俺那个爹……”大嫂子批斗诉苦会开始了。“俺那个娘家爹是真对住俺啦，瞅瞅给俺找了个啥男的！贪图啥？贪图你大哥老实啊，人家媒人就说除了老实没毛病。俺娘嘞，俺可知道老实了，以后说谁老实，枪毙——！俺和俺那孩儿们说了，找对象就找那挠死猴的，过日子受气也顺心，你说俺和你大哥这辈子上多少火啊……”

“行啦，嫂子啊，你们这不也过得挺好吗，宽房大院的几家能赶上恁啊。”我极力打着圆场，深为自己的冒失玩笑后悔不已。“你和兄弟说这些干啥……”邻居大哥也从灶台处冒出头来，怯怯地说。“闷了你的吧！”大嫂子一梭子扫了过去，“不闷，不闷馍馍能熟嘛……”大哥低声嘟囔着又把头缩回到灶台下。

大嫂子把馒头装进锅里，舀了瓢凉水洗手，我赶紧提了炉上的水壶给她兑水，低头间见她头发灰白。大嫂子不容易，大哥惧内也是有原因的。听说，大嫂子年轻时似朵花儿般好看，而大哥模样长得跟闹着玩儿似的，他俩不离不弃走到今天其中甘苦一言难尽，特别是庄户日子，是实实在在的累，实实在在的难，过富裕兴旺了，也是自身的一次革命。

“俺那个——爹……“大嫂子新一轮批斗诉苦会又开始了，特别是着重了后一个字，让灶台前烧火的大哥头更低了。

“这边恁大爷俺那个公公，俺结婚啥也没给俺治下，你说给俺治下啥了？”大嫂子矛头直指大哥。

大哥这回真抬起了头，“你别说瞎话，红包袱包了布料衣裳，手帕包了钱，——换小手巾下大礼哪样少了你啦？”

“甭说这个，你想气煞俺啊！”大嫂子得理不饶人的火爆性子上来了，“俺前脚结了婚，后脚你那爹就把那包袱东西拎到老二丈人家，给老二下了大礼订了婚。恁老林家真行，一包袱东西糊弄了人家俩闺女，光面啊。”

大哥脖子一梗，“当初你是愿意啊！要不全村都夸你好啊。”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大嫂子是真生气了，过去一把将烧火的大哥推了个腚敦儿，大哥爬起来拍拍屁股，不生气。

“当初俺愿意是为了那个好啊，要不是咱邻前背居的三叔、大爷爷、四婶子轮番劝俺，说这家没有婆婆女老的，家里兄弟姊妹又多，老嫂比母啊，说俺若不抬抬脚让老二这门亲事成了，这家日子怕是真过不去啦。你说说，老二、老三哪个亲事不是俺操持的？说说啊！……”好家伙，大嫂子手里的笤帚疙瘩敲得揉面案板当当响，跟审贼似的。

“老三结婚盖房子，那时这家里是真穷，脱坯砌墙连乡亲们饭都管不起，俺一看你大哥这个死无用是指望不上了，天擦黑儿就回了娘家。到娘家正赶上吃晚饭，俺冲娘家爹是连哭带闹，说恁现在一家人坐着有吃有喝滋滋味味了，恁把闺女推火坑里啦，俺那边房都盖不起来，俺来看看您和俺娘回去就逼煞啦！俺那娘家爹咋见过他大闺女这样儿啊，第二天天不亮，老头儿就小推车装上口粮，叫上俺那四个娘家兄弟就来了，帮趁着一天就盖上苇薄抹下大泥来了，你问问，你大哥那时躲哪个王八窝儿啦？”大嫂子的嘴可真厉害。

“别说了，俺怕你行不？”大哥又从灶台下露出头来。

“你不是怕俺是欠俺的，欠钱怕债主，欠情怕人心！”大嫂子斩钉截铁地说着，利落地清扫案板上的面粉，又把案板竖放到角落里，收拾着家务。

“守着咱这兄弟俺说说痛快痛快。家里大事小情你哪样出过面，一家来坐桌前等饭端到嘴底下，吃完一抹嘴上地干活，咱家俩孩子你又抱过几回？那时冬天，孩子们的棉裤穿脏了生虱子，拆洗了天短又晒不干，俺就拿棉裤布放锅里炙干了，连夜缝做好没耽误孩子早晨穿。以后孩子们上学，你又见过几回老师？大孩子工作买房结婚，小孩子上大学，逼得俺哭路叫路的，你当时就会说吃点吧，喝点吧，不会吃喝俺是傻吧啊……”大嫂子越说越生气，拾掇忙活手脚生风，感情女人在气头儿上也挺出活儿的，大哥只能窝在灶台前任其发落。

大嫂子抓块抹布擦茶几，还不住声的数落着，“你想想吧你，俺对你是真够一回啊……”不经意间从茶杯后边滚出个白色的小药瓶来，她拿起一看，就一声惊呼“俺那个爹唻——”

我和大哥都吓一跳，仔细一看又是针对大哥的。

“给你买的降血压药片咋没吃啊？”大嫂子怒目而视。

“我觉得没事儿，每天吃这个费钱……还……费工夫。”大哥紧张的手里柴火棍儿已划不成十字了。

“费钱，还费工夫？吃饭还费粮食呢，你别吃啊。大孩子临走咋嘱咐你的，要你按时吃药，要俺好好照顾你，你可好倒把药藏了，你若不吃药血压高了，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弹了弦子’，甭让孩子们怨俺啊！……”任凭大嫂子狂轰滥炸，大哥只是低了头受着，也许看到了他花白的头发，大嫂子口气不知怎的就变软了，“孩儿他爸，俺求你了，俺跟你这辈子不容易，到老了你照顾照顾自己，让俺省省心行吗，照顾老的又看护着咱家大小子的孩子，俺太累了……”大嫂子语气软得就像煮了的凉皮儿又撒把砂糖，唦唦的筷子挑不起来。

大哥还是低着头，几滴大大的泪珠重重地砸在他面前的地上，他一把抓过药瓶打开就往手里倒，“孩儿他娘，甭生气，我吃，我吃……”

“你这么吃要死啊，按时吃就行！”大嫂子一把夺回药瓶，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这时，炕上大小子家的孩子午睡醒了，坐起来哭闹着。大嫂子一改原来的情绪，抱起大孙子亲嘴碰头地哄着。哄着，哄着，听见外面有人喊，出去一看原来是前街的榔头家媳妇叫她，“他婶子，俺家彩玲近日结婚，人家婆婆家送了些被窝布料来，你去帮俺忙活忙活吧。”

“行！这就来——”大嫂子答应得很爽快，每逢村里谁家有红白事帮忙总少不了她，也习惯了。进屋后，大哥也把馒头揭出锅了。

大嫂子把孙子往大哥怀里一放，“给俺老实看好你家‘祖宗’！”大哥抱着孙子乐得嘴角裂到了后脑勺。大嫂子收拾自己利整了，在孙子脸上呗了一口，风儿一样出去了。

大哥抱着孙子端详着，瞅着，瞅着，他扑哧一声笑了，“哎呀，以前日子难谁都是爹，现在日子好了，你又成大辈儿了，你奶奶是越活越年轻啦……”

外面，一院子的灿烂阳光。多年的杏树开花了，似大嫂子依旧的身影，掩映着邻居大哥的家园房舍，也掩映着乡村的日子……

      

作者简介：林长祥，就职于山东东营利津县盐窝镇牟里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