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起家

一个女人如若在家养尊处优，那她的那一双手，定然是纤细，白皙，娇嫩。可此时我这双敲键盘的手，皮糙却不肉厚，上面的面粉还没有彻底洗干净，衬托得它愈发黯淡，黑黝黝的黯淡。

一个词语忽然冒出来——白手起家。我明知道这“白”不是“白皙”的白，可我硬是生拉硬拽地以为“白手起家”和白皙的手是多么矛盾。我这双“黑手”才真是“白手起家”的手呢！

从记事起，家里就养猪。春天从市集上买来两只十斤左右的猪娃养在家里，一直养到腊月，要么卖掉一头猪，要么杀掉卖肉。姊妹几个过年需要的新鞋新袜新裤新褂全靠这头猪获得，所以一年下来，喂猪特别仔细。虽已三十多年不养猪，却经常夜里做梦梦见老家院子东南角的猪圈，梦见养在那里的一头好大好大的猪，梦中总是自己在问自己，我是不是忘记了喂它？为什么我总是忘记喂它，它却存活了这么多年，还长得如此肥硕？

上小学一年级时，我每天早上都是班里最后一个去的孩子，并不是因为我懒，并不是因为我赖床，我娘老徐给我定的“上学约法三章”：想上学，必须从春到冬，一家人的三顿饭由我来做，吃了饭喂好猪才去上学。那时好矮好小啊，我刷锅必须踩个板凳才够得着，春夏秋还好，穿的衣服单薄，好洗，冬天就难受了，一个冬天就一条棉裤，外面连条套着的单裤也没有，因为每天都要做饭、刷锅、喂猪，我的棉裤上的嘎喳足足有半寸厚吧。那时既没火炉又没暖气，冬天经常大雪封门，我却从来没觉得冷过，估计是那层嘎喳起了很好的保暖作用。两只小手一到冬天就像两只乌鸡的爪子，被寒风潲得裂开一道道的血口子。

在人都刚刚有温饱的年代，猪是不可能有粮食吃的，猪食都是我秋天利用星期天和麦假秋假，去村东南八九里地之外割来的种子（黄须菜）。我推一辆小推车，带上镰刀，用半上午功夫就能割一大堆，自己装好车开始往家推。这玩意儿死沉死沉，别看装在车子上不起眼，只要我不小心倒了车子，甭想自己能扶起来。我总是边擦满脸的汗水，边前前后后地看着，希望能看到一个过路的人，好帮我把车子扶正。回到家也不晒，就堆那里让它干枯，种子自然就堆在那里。因为用镰刀，因为推车子，我手背是干裂的，手掌上有黄黄的十个老茧。记忆里很少起过水泡和血泡，都是老茧，那时我就知道水泡是因为皮肉太嫩才会起，我手上的皮就不曾嫩过，怎么可能会有水泡。

秋天收好的种子准备冬天喂猪，因为里面有太多的尘土，不利于猪的成长，所以到了喂猪的时候，必须先去湾塘那里淘洗干净。每天傍晚，我会挎一个竹筐，去时虽然有尘土还轻快些，等回来，虽然已经淘洗去尘土，却满了冰水，我双手提筐，走三步歇两步，两只小手冻得像十根细小的红萝卜。淘洗最多的时候是每年的年三十那天，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小孩子这天早上就穿新衣戴新帽的，老徐头天晚上就和我说清楚，你只要淘够猪从初一吃到初五的种子，你也可以穿新衣服。所以那天我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挎上竹筐，拿上斧头，赶往湾塘，我知道我是第一个去的，必须用斧头凿开冰才能淘洗。我一筐筐淘洗着，全不管冰凉的水早已湿透了鞋袜，我知道我过年的新衣新裤新鞋新袜在向我招手。

后来去了一所中学做老师，发现学校里长满了那种扫帚头菜（村里人也称神仙菜）。我看一大片一大片地寂寞地生长在那里，只等慢慢老去实在可惜，就从家里拿来了镰刀和蛇皮袋子，每天利用课间就割一袋子。放学后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带回家，去喂我家那头猪。看着它那么开心地吃着从来也没吃过的美味，我总是想起从小到大和猪相依相伴的日子。

后来有媒人跑我婆婆家向我婆婆给他儿子说媒，婆婆听说我教着书还不忘割着猪草回家喂猪，满口应承下来：这个儿媳妇我们要定了。

结婚后，我俩周末一起回家，我说，咱俩一起去棉花地里干活吧，婆婆不让，对我说，你自己去干吧，让我儿子在家歇着。

我看看笑笑爸爸那双细嫩白皙的手，明白了，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就是这样保养成的。

过年了，家里养了一年的大公鸡要杀掉。公公刚杀完鸡，婆婆就朝我招招手说：你过来。我跑过去：娘，让我干啥。婆婆：你把鸡毛脱干净。我用手指一指她儿子问：娘为啥不叫他干？婆婆：他不会。我一扭身：我也不会，从小没干过，这明明就是应该爷们干的活……笑笑爸爸赶紧放下手里的书笑着跑过来，说：我来，不就是屠只鸡吗！刚刚洗干净手的公公就说：你继续看书去，我来就行。笑笑爸爸并不坚持，继续去读他的书。我不禁又看一眼那双细嫩白皙的手。

好一双细嫩白皙的手啊！一双衣服都很少洗的手啊！我怀着笑笑的时候，八个月了，身子已经蹲不下，我就把洗衣盆放在椅子上，站着洗。从小来自老徐的教育是非常正统的，我为人妻，给他洗衣做饭伺候他是天经地义之事。忽然有一天，他的换洗的衣服没有带回家，我问怎么回事，他不好意思说：我跟办公室里的同事说我的衣服都是你给我洗，被那帮女同事们臭骂了一顿，说我真够狠的，人家小燕眼看着都要生了，你还让人家给你洗衣服……我笑笑说，不就是洗几件衣服吗，虽然我已经因为肚子太大蹲不下了，可是把盆放椅子上，好洗得很！

笑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和笑笑爸爸去一个朋友家串门，男主人非要凑人打扑克，正巧来了一对夫妻，女主人负责端茶倒水，我们五个人打保皇。我虽然向来喜欢打保皇，但我很挑人，我喜欢和我那一群“狐朋狗友”打。那一晚我打得哈欠连天，虽然经常走“头客”，虽然起了俩“炸弹”，也觉得没啥劲头。打完了回家，还没出朋友家小区，笑笑爸爸就一惊一乍地对我说，刚才你看见没，那女的每个指甲盖上都有花儿！我说，是吗，我没看到，怪不得她把把最后一个走人，怪不得我俩炸弹都炸她身上了呢！幸亏我这双乌黑乌黑的狗爪子手！笑笑爸爸听出了我话里的怪味，不说话了。又过了几天，回家偷偷和我说，你知道吗，那个女的是个小三，好端端的家庭被她拆得七零八落……我问，你说的哪个女的？——就是那个十个手指甲盖上都有花的！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笑什么。

（摄影 曹新庆）

作者简介：燕淑珍，悦来湖小学语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