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葬礼

小时候，村里看热闹主要是婚礼，葬礼也去。那时穷，我从没见过谁家用棺木，家境好的给老人用的是水泥棺材，条件差的就是一副秫秸障子。出殡的时候，管事的提足气在门口喊一声，四下里平起啊，看脚底！八个或四个壮汉就抬棺或障子向外走。孝子们放声大哭，尤其是女儿不能到坟地，更是伤心欲绝。兴了火化，没人喊了。农村风俗，凡是沾点亲故的，不管多远，长辈去世女人都去哭几声。说笑着走过来几个拿黄表纸的大婶，到丧主门口了，脸一变，俺的那个啥呀……这就哭上了。几分钟后一出院子，她们马上又说笑起来。这是一种礼节，由中年妇女完成，也没人讲究她们是不是伤心。农村的葬礼，一般都简单。

上小学时，看了回有点乱的葬礼。村西头有一家爷爷奶奶，和大儿子住一起。我和他孙子好，经常去他家。爷爷严肃，不怎么说话，奶奶慈祥，有时拿块糖或饼干给我吃。那是稀罕东西。爷爷有点怪，两个儿子都在家，他却送小闺女念书，然后参加革命南下了。女儿女婿级别不低，所以他生活好，很受羡慕。奶奶去世后，大家帮忙办丧事。二儿子在海上使船，也叫了回来。按说他应该第一时间到娘跟前，但他带来不少海货，可能怕拿到大哥家，就先回家放下东西，再去哭娘。也不知道谁告诉了爷爷。老人平日就对二儿子不满，拿起拐杖朝跪在地上的老二就打，老大怎么也拉不住。老人边打边骂，你个畜牲，别在这，滚，滚出去！二儿子被打懵了，他不能站起来，门口两边跪满了人，中间很窄，想滚也没地方。一片混乱中，他妹妹从屋里出来，护住他说，哥，你爬，你爬啊。在妹妹的保护下，胖胖的船老大边哭着娘边爬到了院子外面……村里人佩服这家闺女，说怪不得人家当大干部，就是有水平。

我工作后，遇到了一次复杂葬礼。

领导和我说老于死了。我第一反应是，让我们去抬？领导说抬肯定是你们去抬。不光这个，你们还要搞好“警卫”。我说不至于吧，领导自言自语，至于啊……葬礼那天，你找些办事稳重的员工，带到现场，防止出乱子。

当时我在基层单位管点事，因为它作为机关的一部分，机关死了人，要我们的直属队出人去抬。我起初生气，觉得这是歧视压迫，想不干又挡不住，也有人说个别员工愿意干，轻松还有点谢礼。也就顺其自然了。

谁知回去安排，工会回话直属队找不到抬老于的人。员工说，我们常到领导家干活，哪个领导都热情招待，就这个老于，水都不给喝还找茬训人。没人抬他！工会建议从驻外单位抽人，我说不行，抬他出了错不好，得找有经验的人。抓阄，抓着谁是谁。

我见过老于，感觉不好。他资格老，官不大级别不低，很早以前管过我们。有一年节前我去看他，他住着独栋小楼，家里乱糟糟的。卧室昏暗，墙上只贴着两张白纸，一张写着“共产党好毛主席亲”,一张写着“莫生气”。他躺在一张两层铁床下铺上，很虚弱，问我谁怎么不来？我说老领导，他调走了，以后有事您吩咐我。他把脸转过去，不再理我。他后女儿在，老实朴素。有关老于的传说很多。他与老婆离婚找了个小的，前妻带孩子回了老家。他后老婆犯了事，被处理过。主要是后女儿照顾他。

领导又告诉我，到现场不用去多少人了，五六个就行，老于子女和后老婆已经对遗产分割、葬礼仪式达成了一致。这茬领导有个特点，不少人不止一个老婆，不止一窝孩子。他们去世后，前妻儿女与继母或继母们斗争，笑话不少。老家的老婆孩子见世面少，没人脉，最吃亏；别的情况就复杂了。还是我一个老领导有心眼，他在总后的爹离婚后回老家，临走他抱着爹的腿，光哭就是不撒手，他爹就带他去了北京，后来上了大学。为了不出问题，老于去世后由某领导出面，开会进行了协调。从简历看，老于是吕正操的部下，当过冀中军区部门领导，同样资历五五年有授少将的，不知为什么，他职务这么低。

葬礼那天，我带人早早到了现场。我说我们顶多是劝架的，别出头，这浑水咱蹚不起。悼念仪式在医院举行，大领导来了不少。老于的儿女五十岁左右，看着有些身份，阴沉着脸也不哭。仪式很快结束，我站在后头松了口气。抬灵人进太平间，准备起灵。按照协议，这时候应该由后女儿磕头、摔盆，其他子女在太平间告别。后女儿在瓦盆点上纸，正准备摔，太平间里的老于女儿突然冲出来，抢过瓦盆使劲摔在了地上，跪着的后女儿一哆嗦。烟灰飞扬，一张燃烧的纸，正好落到了站在女儿旁边的后老婆头上，头发烧了，脸上红黑一片。后女儿要给她妈擦，老太太坚决不让，站在灵前大声说，今天这殡不出了！老于儿女一帮人冲出来要拉开她。这变故让人震惊。我想坏了，今天要麻烦！

眼看他们就撕打在了一起。我的人赶紧向前把他们拉开，趁机把老于抬上了灵车。子女们到灵车坐好，后老婆却不上车了，说无论如何今天不出殡了。灵车开到大门口，看着行动不便的老太太飞奔到车前坐在了地上。领导们一起劝她以大局为重，她说要火化必须由她女儿重新摔盆。可谁能想到还有人抢盆摔呢，只准备了一个。还是大领导水平高，看到院里有一盆花，亲自跑过去拿了过来，拔了花，把又脏又旧的黑盆递给了后女儿，里面还有不少土。后女儿在灵车前重新磕头、烧纸，摔了花盆。老于儿子怀抱遗像坐在灵车副驾上，从车窗探出身子，指着继母鼻子破口大骂：你有什么资格拦我爸的车？我爸是谁？我爸是老党员、老八路！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他妈是反革命、劳改犯！

灵车向前走，老太太和女儿上了一辆面包车，我们的车在最后，向火化厂驶去。到火化厅我说我不进去了，你们帮着推进炉子就撤。还没说完，就听到有哭喊声，一个抬灵的员工跑过来说里面打起来了。我没法躲了，硬着头皮跑进火化厅，看到老于的女儿蹲在地上，使劲拉着装遗体的小车，不让向炉子边推，喊着我爸留了那么多财产，都让这个黑心的贪了，我爸不能穿烂衣服走！其他人在不停争吵。后老婆哭着说，老于生前最喜欢这件衣服了，留下话要穿它走。前几天商量时他们也不说，今天就是找借口闹事。可怎么劝子女也不听，说这样太亏待他们的父亲。老太太和女儿亲自去推车，老于儿子举起父亲遗像向后女儿头上打去，她躲得快，拍到了肩膀上，玻璃拍碎，相框也拍裂了。我的人跑过去劝架，让老于女婿打了一拳。这人也不示弱，朝女婿胸膛使劲打了两拳。我怕真的混战起来，更担心把老于从车上弄下来，赶紧制止住，警告女婿说：我们是来帮忙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打起我们来了？老于儿女都过来吵，现场一片混乱。这时我佩服领导的先见之明，如果不带几个身强力壮的人，今天就麻烦了。平静下来后，老于女儿说，要火化必须给她父亲换上新衣服，她知道她爸喜欢中山装，必须是中山装！

天热，老于已经在滴水。老太太在抽泣。可这个时候上哪找中山装啊，不穿它好多年了。我叫人分成三组，立刻开车到乡镇买中山装。老太太也没反对。幸亏那天火化的少，里面没别的人，老太太和女儿坐在连椅上，老于的儿女站在他旁边。谁也不说话。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担心要是弄不到中山装怎么收场啊，我怎么倒霉摊上这种事。

一个小时后，老于车下汪了一滩水。心急火燎中接到电话，他们在郊区找到了中山装，我说你们赶紧回来，越快越好。买来了一件深蓝中山装，我拿给老于儿女看。他儿子没说什么，女儿突然变脸说不行，我在糊弄她，这中山装是旧的！这衣服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上面确实有很多灰。可我怎会为这事去糊弄她呢？气得我头都大了，还得耐住性子解释。没想到一直不说话的老太太见到这一幕，直接站起来说，你们闹吧，今天不火化了，我回家！让她女儿搀着走了出去。老于女儿呆住了，她没想到老太太会这样。这时外面要下雨，这个女人冲着老太太喊，出去让雷劈死你！

我赶紧跟着老太太出来，一口一个阿姨叫着，想劝她回去。其实也知道不会有效果。老太太说谢谢你，你辛苦了，这事你解决不了，我要回去找谁去，让他解决！这个谁是大单位一把手，如果她真找到他，或者老太太身体出点事，我这趟差可就办砸了。火化厂在远郊，老太太不可能走回去，我理解她这是一种态度。我一边陪着她慢慢走路，一边给领导打电话，向上汇报。老太太让女儿搀着走了大约一里地，天上开始落大雨点。我找了个树荫，送上一瓶水，让老太太坐下休息，尽量拖延时间。正焦急中，过来一辆轿车，下来一个年纪很大的干部，瘦得跟竹竿似的。陪同的人说，这老干部是老于的老战友，大领导也解决不了这事，请他出山了。老干部过来跟后老婆说，小×呀，要顾全大局啊。老太太说我一直在忍啊，他们无理取闹，然后哭了起来。我的车一直跟着，赶快请老太太母女上车，与老干部一起回火化厂。一进火化厅，刚才凶神恶煞的老于子女，迎上来搀着老干部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们哭。老干部问了他们的情况，说我身体不好，也没去送你爸爸，我看看他吧。这时老于的儿女，老太太和她女儿，一起痛哭起来。如果没看到前面的场景，还以为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问题解决了，一片哭声中老于走到了世界的那头。虽然很有波折，总算没出大的岔子。那件中山装一起烧了。

这事已经过去了好多年。谁错了呢？看起来是老于儿女在找茬，可母亲被抛弃，他们没福受，心中怨气借这个机会发泄，也能理解。老于的后老婆和女儿多年照顾他，葬礼上一直在忍让，很顾全大局了。谁都没错，葬礼却弄得这么复杂。过后，我向领导汇报了过程，并建议说，领导别离婚啊，你看老于死得多麻烦。

（摄影  旅途）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