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向我吐槽水电费太贵的人,是我在巴黎的房东Pat,一位曾在法国电视台工作多年的记者。她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加入法国电视台,起初担任《迷失》(“Perdu de Vue”)的记者,这是一档存在于1990年到1997年间的法国节目,寻找迷失的人,例如逃犯或者走失的亲属。2014年,她开始在法国电视台做一档寻亲节目主持人,帮助失散的家人找到彼此。我告诉她,在中国也有这类节目,非常受欢迎,最有名的那档寻亲节目,也在2014年开播,跟她主持的节目一样。可惜我的英文水平实在有限,没能第一时间给她翻译“为缘寻找,为爱坚守”或是“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这样的主题词。Pat并不惊讶,做过多年寻人节目后,她说:“找到失去的人,那是全人类共同的渴望。”她为电视台工作了近30年,经历过电视台的黄金时代,也见证过流媒体的崛起。到2024年,她已经可以坦然接受:“现在没什么人看电视了。”根据法国《费加罗报》,2018年,法国电视观众的平均年龄已高达53岁,Pat曾工作过的法国电视二台,观众平均年龄在那一年超过60岁。同一篇报道的访谈中,法国电视公司频道与节目经理塔基斯·康迪利斯说:“电视失去了人口中的整个一部分,年轻人不再看电视而是看视频。”在那一年,据《巴黎人报》报道,38%的(11岁至14岁之间的)法国青少年拥有TikTok账号。一场中国观众再熟悉不过的媒介风暴,也在法国上演,世界又回到了我们所熟悉的地球村概念里,至少在抛弃电视这个问题上,村民达成了难得的共识。收视人群的减少和老龄化,直接导致了电视台收入与预算的下降,并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例如在2018年到来前,法国国家电视台计划取消180个岗位,以节省5000万欧元的开支。在任何一个下行期的行业里,“降本增效”都会被提上议程,员工被裁撤,预算被下调,节目被砍掉。结束电视台的最后一档节目后,Pat每天在家完成工作,同事只有一只可爱的约克夏,她叫它Kikito。Kikito负责撒娇、卖萌、找入住的客人玩,Pat则在电脑前打字、回邮件、维护寻人网站。她把二楼的两间卧室出租,自己住在一楼的沙发床上,每天从“卧室”走到“办公室”,只需要三步。早在电视台仍如日中天的2013年,她就建立了自己的网站,主题仍延续她入行以来所关注的核心问题——走失的人们。节目停播后,网站成为她发布和接收寻人信息的主阵地。在回国的飞机上,我突然想,Pat的工作状态,似乎就是最近小红书上很火的“一人公司”。只是国内语境中,一人公司或数字游民,是属于年轻人的出走,而Pat今年已经56岁了,是一个对工作仍充满激情的中年人。我甚至无法推测出她每天的工作时长,她在我每天出门前就开始工作,到我晚上洗漱完仍未停止。白天,我看到的是坐在街头咖啡厅,仿佛永远都不用上班的法国人;等每晚玩到筋疲力尽回到家时,我看到的是Pat仍在挑灯夜战。他们构成一个普通游客眼中复杂的巴黎。Pat在写一本书,跟近几年见证的寻人故事有关。她说自己平时不会这么没日没夜地工作,只是DDL逼近,她觉得自己要写不完了,没法儿跟出版社交差。到这里,地球村的共同特征,除了年轻人抛弃电视、企业降本增效以外,还多了一条作者都爱拖稿。写作进度会呈现在她脸上。顺利的时候,她连打字都挂着笑意,有人从楼梯经过她也视而不见;要是不顺利,每次有声响,她都会抬头,热情地问你要不要陪她喝一杯红酒,或者给你热一杯牛奶助眠,而后抓着你聊巴黎圣母院的火灾,聊法国也有超时工作问题,聊她书里的主人公,明明住得那么近,失散的那么多年里,从来没有遇到过彼此。阿里巴巴是少数Pat知道的中国公司,但她感兴趣的不是作为电商巨头和巴黎奥运合作伙伴的阿里巴巴,而是在沙漠种树的阿里巴巴。当中国消费者对蚂蚁森林习以为常时,远在巴黎的Pat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她觉得这是一种生意,但客观上帮助了地球,想出这个主意的商人简直是个天才。我没有问她会不会看巴黎奥运会。作为一个在电视台度过漫长职业生涯的老员工,Pat家里现在甚至没有一台电视机。但想了想,从31年前作为实习生加入电视台开始,她一直都在做同一件事情,不管故事以电视节目、网站,还是纸质书的形态被记录下来,不管年轻人爱看的是电视、YouTube还是TikTok。媒介在更迭,而她没有改变她的志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