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霞 文
编者的话:一位孝子,姊妹几个照顾痴呆的高龄母亲,也把母亲用心记在文字里。本文写完后次日,母亲撒手云归,让儿女肝肠寸断。母亲大爱,天高地厚,文字无言,浓情有声。敬以此文,悼念陈美霞母亲大人。
算起来母亲的痴呆,也不过是三个多月的时间,可是煎熬像过了三年。
痴呆是一点一点加上去的。好像一本书,先涂掉语句的标点,然后慢慢扩大,最后成一本混沌一体的东西。所有文字探头探脑,所有章节没有体系。我们站在书里,亦真亦幻。
母亲问我,我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我家),她疑心她有什么变故,甚至杜撰出她被卖了的悲惨故事。我大笑,她也笑,她埋怨自己空空过了九十年,太不值得。我悠悠地说:“不是有我们吗?我们是你的儿女啊!”母亲半信半疑 待我慢慢和她回忆起父亲给我们起名字的故事,她才想起来了她的儿女们,这才放了心——她终于不是一个在娘家活到九十岁的人。
吃饱喝足,我们的家常话通常很弱智。但我想这时候的母亲,是不是打开了她平时紧密包裹的心灵的茧子。我要看见一些东西,证实一下想法。
她有时候昏睡,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会说:“奶奶来了,你给饭了没?”我只好说给了,她就又问:奶奶家在哪儿,谁伺候她,这样的十万个为什么 她问一句,我回答一句,直到塑造了一个莫须有的“奶奶”完整形象才作罢,在这个故事中,有很多她认识的人。第二天,她又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用离奇的口吻,她很开心,给“奶奶”给了好饭吃,她一件事放下来了。她过一阵就又给“奶奶”存吃存喝,收拾各种行李。 我想起她说以前过的话,用来养奶奶的粮食,一定是最饱满的。妈拿别人的话来评价自己:“我们这些人,心实得很。”我常听她和爹讲述到河西走廊拾粮的故事,故事的结局很悲伤:拾来的粮食用来埋葬奶奶,先前生产队里挣的工分却被扣了,说爹是投机倒把……在这样的岁月走过,当然是珍惜粮食了。
不管怎样,“奶奶”有饭吃,她过几天还问还问,我有一天悠悠地问:这个奶奶是你的妈还是我爹的妈,她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是陈家奶奶。
我所不知道的痴呆一幕一幕上演了。有一天她无端流泪,问她,说我爹走了,参军了,骑得马插的花。我的父亲是上过朝鲜战场的,可是父亲早已经去世,为啥还要流眼泪呢。她说:“我晚上看着月亮,到井边坐了一会,还是到底舍不得我的娃,就又来了。”在母亲记忆中,父亲不在的日子她不但很辛苦,要每天早上要给背沙子的人装沙子啥,这样强度的劳动,别人家是男人完成。孩子小,大家庭的鸡零狗碎,都打击着她的信心,她不止一次在月亮下发愁,但孩子们超越一切,母亲忍住悲伤。一年一年带着我们过,想到这儿,我赶紧说:“我爹抗美援朝回来了,现在当官了,他说他立住脚跟,就接你来。”母亲一下子笑逐颜开,但过几天又开始埋怨父亲不来。
这辈子,父亲和母亲没少吵架。经常为干活的方式吵,不得不说,母亲要灵巧一些。她是木匠的女儿,各种木头她能分出性格来。父亲按铁掀吧,有时候也被母亲斥责为没顺天然的纹路,便又争执起来。母亲吵架用词很丰富 从来不卡壳,哪里知道原来,父亲的参军离别,在别人眼中风光,在母亲眼中是痛苦的。
母亲对父亲的深情,原本就是吵吵闹闹地陪伴。父亲去世前一年,已经不爱吃饭,母亲总是端着碗,跪在地上,给父亲喂饭。父亲去世后,母亲一有事情就给照片说去了,我们只当她玩。母亲有一天脑子特别清楚,她说超市的广告员发她一张纸,上面的字根本看不懂 人家要解释,她说:回去老汉说呢。她高高兴兴地回家,然后站在床前发愣,床上空荡荡的。母亲说:“哪天我就心里不好着,我就把超市广告纸撕了个稀巴烂。”母亲痴呆之后,她忘了父亲已经先她而去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老了多忘事,唯不忘相思。吵吵闹闹的幸福是我妈独有的。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当面夸过我爹,这真是失误。
母亲晚上彻底失眠,她要各种翻腾,直到天亮。为这个,她的女婿把她说了几句。早上,到餐桌上,她说:“我有句话给你们交代,我老汉是志愿军,我是军属。”我一口稀饭差点喷出来,“你们一天说我,口气好着,信访局我也找得到。”这上纲上线的。母亲痴呆之后,我才知道,在她的生命烙印里有个“军属”二字,别人看不见这字如何闪亮,母亲用生命时时擦亮,她因此容不得别人强迫自己。那天我们达成协议:我们说话轻声细语,她要知错就改,半夜不要吵我睡觉。可是上两天,她就又不好好睡觉了。
母亲痴呆之后,她有时候不认识我们,但她还是爱谈关于“死亡”的话题,好像那是一个站点,而她所坐的车已经很久很久了。
她很开心,说要埋在父亲旁。问她舍不得啥的时候,她说:舍不得最尕的姑娘,外面出去别人打哩。也许在她眼中,她的小姑娘就是手上长满裂口的小学生,在她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是房东加厨子。我的眼泪偷偷涌上来,我知道母亲是重男轻女的,就又问:“你是不是舍不得你儿子啊?”母亲坚定地说:“我的尕的两个,还没拉大呀,儿子早就大了。”这时候我想起《我与地坛》中的大口吐血的母亲,说“我那残疾了腿的儿子”,眼泪就开始疯狂流下来了。这辈子,母亲还是心里想着的是最弱小的孩子,无论男女,对于一个宠溺儿子一辈子的人来说,这是多么难得这是多么让我激动的事情啊.
母亲的痴呆,是脑电波的病变,但因此母亲放下了许多东西,一天光希望有人陪她说话,其实这不就人生的本来面目吗?
尘归尘土归土 感情回归于纯洁,痴呆之后的语音,大约有些童言无忌她找她的母亲和儿女,总担心这些人没吃饭 ,生活完全模拟了她最初的样子,真是一个巧妙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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