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东西放在心上是重负，伤痕累累的时候不可以忘记，但是心灵的确需要放更多的东西。
一
最早记事的时候，应该是四岁吧。我穿着从后面能够系住的护衣子，前胸就光秃秃的，右手伸下去只有一个小小的口袋，里面装一把炒麻麦，左前胸别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用来擦我的鼻涕。我想那时候应该是春天，不太冷，但也不热。你们把我放在炕上，狭小的空间让我憋屈，所以我就在炕上跑来跑去。我坐在窗台上，背靠着纸糊的五副棋盘格的木头窗子，窗子上贴了妈剪的大红的窗花，衬在白纸上，很好看。靠下部分两三格，妈用大红纸包了边，隔几孔糊一块小玻璃，我就从那个玻璃里看外面。
而此时，我被你们限定在炕上，不许出去，急得蹦蹦跳。炕上靠后墙的地方放着朱红的三头柜，柜子上长长叠放的是几床布被子，靠前面的一格里面装的是面，靠后面的是麻子，中间的一格是妈的贵重东西，被面，粮票，还有一个脸盆，柜盖里面糊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是我们的生年八字。靠厨房的墙上，五六个钉子上挂了果绿的花布炕围子，还在钉子上面挂了妈妈手工做的针扎和吊穗子的东西，一串珠子，甚至里面串了一块不知什么时候吃过的鸡翅骨，被磨得光亮。炕围子上面的白灰墙是能蹭下来白色石灰的，要小心的。
你们都在地下站着聊天，说的完全是我听不懂的话。你比我大13岁，好像高中快毕业了，你回家来，我就是你的大玩具。我想加入你们的话题，但什么都不懂，只好听着，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木头方盘子，原先的黑色油漆已经褪得斑驳；里面是早上吃馓饭剩下的锅巴，妈再烧一把火，就把锅巴烤干了，然后铲下来，就是我一天的零食，你们谁都不能吃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出嫁，后来把父母搬离了老家，再也不在柴火的锅上做饭为止。锅巴放在嘴里咀嚼的时候，越薄的越香，虽然没有甜味，但是酥脆，有一种暖暖的感觉起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里，生怕撒掉一点点。这情形，像极了当时的生活:简单，酥脆 节约，温暖，越爵越香。
三姐，那时候你好像已经被选到篮球队里了，你喜气洋洋。大哥也去西电上班去了，这太不容易了——他因为腿子的顽疾无法参加重体力，就这个工作机会还是父亲去搞外调的时候出事故伤了胳膊才被照顾得来的。哥哥生就一个文弱书生，但是我始终都没有理解哥哥那时候为什么那么不爱我，后来更是排斥我，让我怕。喜欢我的只有姐姐你们，当然还有尕哥，你们天天捏我的脸，说我白，三姐你也是这样。大姐二姐早就出嫁了，还不到20岁的时候就走了，大姐夫二姐夫就是我们的亲戚，他们一直是骑自行车来的，来了就给我两块糖，我舔一舔，再包起来。糖纸也要攒起来的，这时候我是多么开心啊，姐夫们走的时候，我就要跟着走，得哄好长时间，我不经意间干出许多丢人的事情来，但快乐是没办法消除的。四姐和尕哥在上小学吧，最小的五姐和我一样待在家里玩，她如果和大一点的孩子们玩不带我是要被我告状的，所以我的嘴巴就是最厉害的武器。
这一天，应该是星期天，你们几个都在地下站着，兴高采烈地说着学校的事情。那时候你刚刚参加了一个比赛，和职工队进行了一次决战。你说场上怎样传球，你说个子最大的那个老徐吧，和你怎样配合，我听不懂，但是四姐和尕哥兴奋得跃跃欲试；后来就说到衣服，你说你穿的球衣是发的。我清楚地记得上面有几个白字，我不认识的，反正很好看，你穿的衣服没有扣子，只有靠脖子的半截拉链，领子白菜叶子一样舒展地翻向两边。我知道你个子高，比哥哥高，和哥哥一样的大眼睛，但哥是有名的美男子，你就是假小子了，你举手投足就是个男孩子。此刻，你说，你的球衣穿完了给四姐穿，明年还可以过年，我急急地插嘴说:“我要新衣服，我过年都没做，我的衣服上连纽扣都没，我要，我要！”你们一下子都呆住了，全部齐刷刷地看我，可能是惊讶我语言的流利，我一看，就哭了，边哭边乖巧地用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擦眼泪，抽抽搭搭地，甩着够不到炕上的短腿说，而且用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声调:“我长这么大，一直穿旧衣服，别人家的尕娃都有新衣服。”说着，悲从心来，哭得伤心。哥哥姐姐你们齐声大笑，好像我在表演一出喜剧，他们面面相觑，笑者指着我说:“看，捶大的一点点，还知道要衣服的 ，还知道要新的，有纽扣的。”尕哥哥哥说:“看，哭开都乖的，哭着擦着，齐洁得很。”还有一个说:“不得了了！知道要新衣服的了，你还知道干撒的？”我哭得更凶了，手里端的锅巴盘子快要翻了。还是你，一把把我抱过来，紧紧搂在怀里，说:“奸得很哪，这么聪明，你还知道啥？”这时候我还在哭，我已经不是为得不到新衣服而哭，而是为哥姐的轻慢态度而哭，还是你用你的大手擦掉我的眼泪，说“不哭，不哭，过年了给你做新衣服。看我们尕娃白得馒头一样。”这时候妈进来了，她要找剪羊毛的剪刀，到处都找不到，我记得上次剪完的时候放在八仙桌下的一个箱子后面，就马上说了，轻易地忘记了刚才的悲伤，还很负责地钻到桌子下面找出来了，哥姐就又开始笑了。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笑我，但是感觉他们太看不起我，只有你，说，你这个小炉齿，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炉齿是指一个人利索得像火苗穿过炉齿熊熊燃烧。那时候，你很强大，而我是一个小玩具，你把我抱着。
我四岁，你十七岁，你是我的姐姐，你不是哥哥，但是我觉得你比哥哥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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