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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月亮

蓝奶,眼清亮。小脚。个儿小,清瘦。住在斜襟盘扣的蓝布衫里,轻得像一片叶子,让人老担心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走。布满皱纹的脸上总挂着笑,想起她,就想起夏夜星空上的蓝月亮。

蓝奶家在村子最南边,我家在最北边。冬季农闲时,母亲总爱领着我,绕过大半个村子去蓝奶家串门。那是一个土坯小院,低矮的土墙,简陋的栅栏门,棋盘格的窗,却总有关不住的笑声往外溢。冬日去蓝奶家玩,就是我能触摸到的最大幸福。一进门,就有蓝奶月亮般的笑容相迎,她的一双金莲小脚,迈着轻盈的碎步移到我跟前,总是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疼爱地说:“我的毛狗娃来啦!”接着掀起门帘,引我们进屋,催促我和母亲上炕。记忆中,蓝奶家的土炕一直那么暖和,炕上的蓝碎花小褥子也永远那么可人,四方的小炕桌也常怀善意和慷慨。因为不一会儿,小炕桌上就会放上一盘冒尖的果皮。

家乡盛产梨,每当秋季来临,一些早熟的梨来不及采摘,会相继从树上跌落下来,当地人叫跌果。跌果其实是熟透了的果实,虽然摔得有点惨,味儿也是最甜的,儿时的我们总是随意捡来解渴果腹。快到秋分时,地上的跌果遍地,多得来不及消化,就切成片,在太阳底下晒干,成了果脯,吃起来酸酸的,甜甜的,虽然蚊蝇环绕,却是冬季寡淡岁月里人们喜爱的零食。

冬季的太阳懒懒地掠过窗花纸,屋里的母亲和蓝奶,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拉着家常,她们说着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只关心小炕桌上的果皮什么时候再续。果皮没了,蓝奶会一溜烟儿下炕,掬几捆麦草,在厨房噼里啪啦炒起豆来。冬日的上空升起一股幸福的炊烟,像活了的圣诞老人,寂寥漫长的冬日,顿时有了暖意,有了聊以自慰的欢乐。

夏日流火。西北农家最解渴的是浆水,喝一口浆水,像喝了通体透凉的冷饮,沁人心脾。老辈儿的人说,只有心性温淳干净的人,才能烧制出上好的浆水,好像还真是这样呢。有些人家,即使同样的制作程序和方法,烧出的浆水总是欠爽口,要么尖酸,要么有怪味。蓝奶烧出的浆水就自不用说了,她人干净利落,为人淳厚,烧制的浆水也酸醇可口。一个用纱布缝制的小袋子,装了麦麸缝好,和几牙莲花菜,几棵芹菜放在一起,用刚出锅的煎水浇了,再放点酸浆水的引子,不出两天,浆水就做成了。蓝奶麻利地和了面,力揉回绾,薄擀细切了,就开始炝浆水。她从院子里小菜园里,顺手割了还带着露珠的叶阔绿郁的夏韭,洗了切了,还能听见韭菜脆生生的断裂声呢。几粒红花椒,一撮切成细碎的翡翠样的韭菜,用烧熟的油“刺啦”一声,鲜红的花椒球荡漾在夏韭的碧波之上,单看那颜色,就已让人垂涎三尺。香味自不待言,早已蹿进空气里,逐浪般蔓延开来。香飘十里是夸张,乡间小径闻香驻足却真不是修辞。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腿就想粘了泥巴似的抬不起脚。母亲催促我快走,蓝奶就向我使个眼色,让我在外面玩一会,支走母亲,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给我下了面,盛到碗里,我像个馋猫一样香香地吃着,她用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还边看边用手抚摸着我的长辫子,疼爱地说:“慢点吃,慢点吃。”那时候总有一个愿望,就是认亲,做蓝奶的嫡亲孙女。

蓝奶家的浆水用缸盛,农忙时,周围邻居都从蓝奶那儿端,你一盆他一盆,总见蓝奶笑盈盈地说:“好了再来啊——”小菜园里的韭菜芫荽也顺带供应。有一次,小儿子心生怨恼,低声嘟囔了一句:“也不怕费水费柴禾?”随后被蓝奶笑着轻捶了一下:“你就不怕把人活枯”。

再去蓝奶家,炕上多了一个新媳妇。一身新衣,烫了花的头,红扑扑的脸,羞涩的样。总是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安静地听婆婆和母亲的聊天。都说新过门的媳妇三日亲,蓝奶家的新媳妇却例外。每次去蓝奶家,总会看到土炕上蓝奶和新媳妇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特别是蓝奶一口一个“我的娃”称呼儿媳,那份亲切,让远离亲娘,有身份隔膜的儿媳,顿时有了家人的融入感,也让许多初为人媳的小媳妇们,对这天底下最难相处的关系心存向往,不再惶恐。后来,新媳妇不再新了,炕上又添了新媳妇。蓝奶依旧笑容可掬,和蔼可亲。两个儿媳和婆婆盘腿坐在土炕上,笑着聊天做针线活的画面,就显得多少有点珍贵了。特别是在物质匮乏、活多活累的农村。有多少家庭因为日子过得恓惶,因为庄稼活苦累而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狼烟四起。特别是婆媳关系,总是风不定,乱云飞。不是婆婆唉声叹气,就是媳妇指桑骂槐。而蓝奶家,老伴小女和三个儿子,外加三儿媳,一大家子过得和和睦睦,叫人如何不羡艳?!

河湾里的流水没有停过,日夜哗哗地淌。蓝奶脸上的笑容没有变过,像那流水,温柔如是。只是这笑容,虽着时间的流逝,多少有了倦意。蓝奶家里的孩子们,渐次儿有室,女有归。三个儿子相继成家,开枝散叶。树大分枝,分家在所难免。蓝奶随小儿生活。农忙时节,儿子儿媳都下地干活,她的一双小脚来回穿梭,没有片刻安闲。洒扫庭院,喂猪牵羊,烧水做饭。一会儿在大儿子家的厨房给和面擀面,一会儿在二儿子家厨房焖饭烧水,一会儿又到小儿子家洗锅抹灶。还有孙子孙女绕膝哭闹,嗷嗷待哺……一整天下来,就是健硕的年轻女人,也会累得气喘吁吁,更别说快七十的老人了。

夕阳西下,向晚的红霞映照在美丽的村庄。从禾苗麦浪滚来的风,嫣然穿行在梨树的叶子间,哗笑在古老的村庄上空。房山屋后,鸡栖于埘,牛羊下佸,狗吠深巷中。辛苦了一天的儿子儿媳收工回家了,看着孩子们吃饱睡了,红扑扑的小脸蛋上荡漾梦境里的甜,感激地端过蓝奶做好的饭,海阔天空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蓝奶背依着门板,看着她的儿女们满足的样,疲倦地笑了。

蓝奶家的和睦,在整个村里是出了名的,谁人提起,无不翘起大拇指说好。可谁又能知,蓝奶那一双小脚,踩灭了多少三国的烽烟。那笑容,化去了多少渐起的阴云。居家过日子,蓝奶把一碗水,小心翼翼地端着,平着。纵使这样,家里也有阴晴不定的时候。风起云涌的日子,蓝奶就会紧着阴着的那边,小脚来回忙着奔波着,脸上笑着,温言软语地劝着,用不了多时,阴着的一边自会不好意思地放晴。不多一会儿,云淡风轻,惠风和畅。

蓝奶家门口有棵老梨树,虬枝苍劲,在阳光的引领下,能和天空呓语。夏日的老梨树多像观音,伸出数千个的臂膀,抖出如盖的绿荫,给村庄撑起一把巨伞。队上有幼儿园,幼儿园的老师经常带着孩子们去蓝奶家的院子里乘凉。孩子们在树下捉迷藏做游戏,玩得不亦乐乎。二十来个小孩,在蓝奶家的小土院里嬉戏玩耍,吵闹声可想而知了。可蓝奶不烦,她总是盈盈笑着坐在门槛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慈祥地看着孩子们。哪个孩子渴了饿了,她会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转身就进厨房张罗去了。孩子们困了打盹了,她也二话不说,抱过去哄着睡了……记忆里,蓝奶家就是童年美好回忆的落脚点,是心中永久的乐园。

再见蓝奶,我已到中年。蓝奶面容苍老了许多,菊花残,满头霜。那白发,像失了水分的叶子一样干枯,没有了光泽。一双眼有点浑浊,眉宇间隐着冬天一样的愁怅,瘦得像田野里的一株玉米秆,形销骨立,让人看着心疼。领着孩子去看蓝奶,蓝奶眯了会眼就认出了我,小脚忙着迎向我,亲昵地拉着我的手,来回摩挲,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却始终没说什么。又疼爱地揽过我的孩子,抚摸着孩子的头,不无亲昵地说:“尕毛狗娃都这么大了,多心疼!”我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没多久,就听到蓝奶去世的消息。母亲告诉我,蓝奶的小女出嫁后,日子过得不顺畅,被男人打得狠,就离家出走了。哥哥们四处寻找,无望而归。蓝奶也每晚出去,沿河岸来回逡巡。女儿的婆家就在河对岸,蓝奶望着对岸的灯火,哭着念叨着,念叨着哭着,失神了一般。儿媳们找着她,陪着哭着,哭着劝着。蓝奶知道,女儿不在对岸的家里,她只是急,急得没法在家待……没出几日,蓝奶就倒下了,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醒来就哭着呼唤小女的名字。

蓝奶走了,三个儿媳哭得哀哀切切。村上的人都说,那眼泪是真的,那是真伤心啦,和自己的亲妈走了没啥两样。左邻右舍的人们出出进进,忙里忙外,无不戚然相告:“蓝奶一辈子好人啦,走了让人想哩,不愿她老人家走啊!”哀乐回荡在乡村的上空,就像牵扯了村庄的神经,连田野也寂静哀伤。她生前亲植在院里的牡丹,慈容淑芬,也换了雪色。我的蓝奶,已永远地沉默了,远离所有的赞美。她像梨花村里的树后一样,开始入土,将在泥土里往地的深处生长。

这是一个缟素的梦境,这是一个缟素的真实。蓝奶去了,我站在中年的码头,体会着对死亡的感触和理解,噙着泪来到楼顶平台,风有点儿冷,抱紧臂膀,颓然张望。天很蓝,深蓝的那种,有月亮出来,满地皎然。那一弯月亮,多像我儿时乡村的蓝月亮,多像给过我疼爱的蓝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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