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带来两盆花，说是可以养在水缸里，我说好。
水缸是妈妈留下的，也是当年妈妈最爱的东西。每次买来中意的水缸，妈妈都会洋溢出满脸的笑容，就好像水缸是个聚宝盆，可以盛放取不完的宝物。
妈妈把水缸擦得锃明瓦亮，在缸里盛水装醋，装米面，装她认为最宝贵的东西。家里的日子，也因为妈妈和她心爱的缸，盛满了幸福！
后来妈妈走了，过了刚刚两年，父亲也随之而去。从此家园破败，老屋坍塌，小院内荒草没膝，妈妈的缸放在屋檐下的角落里，落满尘土……
老子不死，儿子不大。
年近不惑的时候，父母离开了我，他们仿佛觉得，这个老来得上的儿子已经明白了事情。我也仿佛在一夜之间真正长大了。一个失去双亲之后的漆黑夜晚，我在城市一幢楼房的方格里醒来，眼望天花板，想人活在世上，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心里由不住的难受恓惶 ，坐在床上放声大哭。爹妈呀，我从来就不敢相信你们会离我而去，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你们怎么就这样走了，就把我一个留在了这个世界上，恐惧，孤独，无依无靠，天都塌了下来，世界似乎都变成一片废墟……
没来由的哭吓坏了妻子，她起身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问我咋啦？我一句话也没有，就是一个劲的哭，最后哭得老婆也跟着哭……哭够了，坐在床上发呆。老婆说，想爹妈了？我哽咽着说，这世上……我再也没有……爹妈了……
爹妈走了，就像天塌地陷，世界没了顶梁柱，人生一片昏暗。那几年，我的日子过得像丢了魂似的，好长的时间缓不过劲来。
伤口总要愈合，男儿总要自强。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我得把这个家撑起来……
我拆了已经塌陷的老屋，建起了新房；拔去院中的荒草，拓开一片小小的花园；那七八口妈妈心爱的缸也大多完好保存下来，成为家里的宝贝。我用一口尺八缸腌制酸菜，想用小黑缸装米，还有两口缸就放在院子里，我把它们也擦得锃明瓦亮，能照见人的影子。我在缸里盛满了水，盛得缸沿上往外流，清亮亮的，推开大门一眼就能看见它，触目的那一刻心里就像浇上水的旱地，说不出的舒服……
院里的缸虽然不再为家庭担当盛米装醋的重要角色，但装上水同样感觉很美。平时在城里上班，临走就要把缸里的水盛得满满的，我知道，我和老婆回城的时候，大门口槐树上的喜鹊两口子还在坚守，水缸里的水是我为它们留的，盛满了它们好喝，不至于像乌鸦一样捡石头来填……几年来，喜鹊在两棵槐树上架了三个窝，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就在上面生儿育女，享受着这世间的幸福……
那天妹妹带来的花是两盆睡莲，这种花也叫子午莲或是睡美人。妹妹把它们放在水缸里，就要让水缸里也开花。刚放进水缸的睡莲似乎有些不适应，蔫不拉几的。放进去后我们就进城上班了，进了城像把村里的什么都忘了。
城镇化时代，乡村就是我们身后的背景，我得从背景的画里走出去，在现实里奔波……城里的生活就像那飞奔的车轮，日夜不停，车流、噪音，匆匆而行的脚步，这日子就像什字路口的红绿灯，红了绿了，绿了红了，只有坏了或是没电了，才会停下来歇息歇息……
在城乡之间行走，我的角色变得越来越让自己难以置信。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女儿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小棉袄也越来越温暖；儿子个头长得比我还高，说话做事就跟老子一个德性。而我，也在慢慢变老，白头发起来越多，胡子三天不刮，就像又老了十岁。晚上孩子们不回来，俩口子大眼瞪小眼，狠不能打上一架。生儿养女拉扯一场，拉大了就飞了，忙东忙西，一起吃个饭都难。天命之年，原来对一个人而言，生命已经过午……
我也变得越来越像我的父亲——走路喜欢疾行，做事喜欢任性和回忆，爱爬老家的高山，爱吃家乡的馓饭和洋芋疙瘩，闲了就写写东西，做做公众号，还爱上了兰州鼓子。周末没事，就买来一架扬琴，请老师来学弹鼓子曲，一曲鼓子前奏《老三板》，学了大半年也没学会，但是开心，快乐！
那个周末，我又回到了老家，一进大门，一眼就盯上了水缸，走近去看那睡莲，居然有一个挺立的花苞亭亭玉立，原本时间一长就有些混浊的水现在这样清澈，水的倒影里能看见绿树红花，蓝天白云……真是缸里乾坤大，院中日月长呀！
一段时间的适应后，睡莲在缸里长成了蓬勃的一丛，叶子舒展地漂在水面了，根茎在水中横七竖八，清晰可见，那枝挺立的花苞清纯地站在缸里，像个萌态十足的少女，饱满青春，满是浓浓的俏丽和诗意……
我问了度娘，睡莲别号睡美人，也称子午莲。三四月萌发长叶，五至八月陆续开花，每朵开二至五天。睡美人好理解，也亲眼目睹了她的清丽、光洁、袅袅娜娜，庸倦，卓而不群；子午莲之子午一说则尚未见识，所以就细心观察。
古人云，子时一刻，乃一阳之生；至午时一刻，乃一阴之生，故以子午分之而得乎中也。
我观察睡莲开花的时间，在兰州近郊我家院里，上午十点半左右开花，下午四时左右才闭合。留心多日发现皆是如此。这与午时开花的说法基本吻合。花开完了，就会把头沉到水里结籽。
缸里的睡莲有两盆，一盆花开黄色，一盆开绯红色。花朵盛开时，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灿然夺目，给人高贵、圣洁，雅致之美。
如此妍丽美好的花会生长在妈妈留下的水缸里，也是我从未想过的事情，也是不敢想的事。在过去那样贫困的岁月，没有去过南方，没有见过世面，那里知道这世上还有睡莲，更无从体验这种奇花异草的神奇。
趟过岁月之河，今天才恍然醒悟，那些笨拙，厚重，在岁月流逝中磨砺得越来越锃亮的缸，不就是母亲留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吗？！它是人生最美好的聚宝盆，盛放养育我们长大的食物，沉淀着妈妈的味道，蕴含着岁月的酸甜苦辣，盛开着世界上最美的花朵……
在这人生的正午，我们背负着妈妈的期望和父亲的嘱托，带着自己的孩子们行走在岁月长河之中。我们是爹妈的孩子，也是孩子们的爹妈，无论在骄阳似火的正午，还是寒气凌人的子夜，我们都怀揣着梦想和信念，疾行或者漫步，我知道，我就是子夜或者正午的一棵草，一株花，一棵树，在清亮的水缸前，借着光阴的明亮，正凝望着自己斑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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