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开宇 | ​四份头“四怪”

四份头“四怪”

文/娄开宇

山乡有一岙，状似金元宝。岙名即村名，逆水向西绕。后山有一岭，寺奉赵公明。香火很鼎盛，保境又安民。左翼万古堂，道地多少房。其中四份头，“四怪”故事长。

第一怪：金太公的“孽”（疟）

金太公年纪不老，辈分不小。除了里道地族长老爷兄弟俩，金太公排第三。他的样貌，国字脸，大眼珠，胡子拉碴，凶神恶煞，酷似港台武打片《鹿鼎记》中的鳌拜。金家祖上曾经是富豪，风光一时。他也曾拥有一妻一妾，平时不耕不读，游手好闲。好事不做，坏事不绝。村里哪家娶了新媳妇，或者哪家男人出了远门，越墙爬窗、偷香窃玉之事倒是行家里手。天长日久，坐吃山空，到土改时家业败光，地富反坏右黑五类排行榜上，金银铜牌无份，只落得个第四名，有辱祖宗。两个女人，大的有囡无丁，只能改嫁；小的生养三子一女，相夫教子，倒也殷勤。

金太公年轻时作了些“孽”，伤了些阴骘，落下一身的病。其中有一种病叫疟疾，即打摆子，土话叫“卖柴病”。发作时忽冷忽热，痛苦难熬。好在夫人贤惠，冷时赶紧捂上一条又一条棉被，热时替他凉水擦身，打扇生风。一家人老的老，少的少，于艰难竭蹶之中，聊存以卒岁之想。

第二怪：胡大爷的“倔”

在这个元宝形山岙内，五百多年前或者更早的始迁祖，不知是先有金还是先有胡，只知胡姓原住在下洋，后并入金姓三村中的大村。两姓世代联姻，多成眷属。五十年前，还依稀可见下洋老屋址的断壁残垣。迁入万古堂小村的胡姓只有两家，其中一家的小弟不知何故，用猎枪抵住下颌，脚踩扳机自杀身亡。大哥则娶妻生子，人丁兴旺。

胡大爷是另外一家。他留着一把山羊胡子，脸形像山羊，性格脾气更像山羊，是有名的倔老头。他有时独自在堂前的木匠钳头干活，干着干着，忽然就扯起土得掉渣的上路腔开骂起来：介姆得我弄！好死勿死咯……或者干脆乒乒乓乓扔了手中物件，坐在一旁生闷气，一倔就是半天。大娘过来再三动问，他就是闷声勿响，叭嗒叭嗒低头抽旱烟。后来横问直猜，连哄带骗，对小老儿好言相劝，总算弄明白了，并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才作罢，喝酒吃饭起来。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第三怪：老来顺的“蔫”

来顺老倌生得慈眉善目，有点像五柳先生。他惯于逆来顺受，听天由命，从不与人置气动粗。蔫也有蔫的好处，是非少，无祸事。当然，吃亏也是常有的事，老实人好欺负嘛！

老来顺吃亏最大的一次，是在解放前夕。有一天车门外进来一帮人，与对门的一户人家吵起来。他不明就理，上前劝解，这家的一个后生趁机溜走。那帮人恼羞成怒，把来顺双手反绑，飞雁吊起来，一顿毒打。原来那些家伙是乡队附，到这家来抓壮丁，乡里已上了名册。被来顺这么一搅，壮丁跑了，无法交差，自然是拿他出气。可怜他吊在梁上直到日头菩萨落山，家人苦苦哀求，才放下地来。还好他是独子，否则就抓去抵搪了。卧床调养半月后，伤势虽然痊愈，但从此落下驼背的残疾。吃此一堑，他便越发地蔫了，不敢多管别人的闲事。更不敢骂一声祸国殃民的刮民党。

第四怪：里岙婆的“哭”

里岙婆顾“名”思义，自然是里岙嫁过来的婆娘了。这婆娘南瓜脸，高颧骨，一双烂眼整天濡湿，几颗金牙时时发光。

里岙婆老倌与老来顺两对门。她的小叔子，就是抓壮丁时跑掉的那个。听说不久还是被抓到了，也不知是上战场死了，还是落了台湾。她家是富裕中农，家境蛮好的，一幢三层半的木结构楼房，旧是旧了点，但全村没有第二幢。听说早先银子洋钿是用甏头储藏的，有人亲眼现见，她在分田到户后曾私卖过一批银元，七、八十元一枚呢！她婆婆是个很和善的小脚女人，平时无事不下小阁楼，冬日天晴时常来道地下晒太阳，一手捻着佛珠，一手在拦腰下提着一只泥火搭。

老底子农村办白事，女人哭丧有讲究，不能像平常一样呜呜地哭，要有词有调，抑扬顿挫，比现在的说唱艺术更有艺术，更好听，也更加惊心动魄，催人泪下。这种场景如今少见了。不过现在也有的吹唱班，会应主家的要求，专门安排女演员代为哭灵的。

里岙婆的哭，也是不同于常人的哭。当她受到丈夫打骂，心里憋屈，或者因为某件事情感到悲苦，他就用哭灵一样的调门，长歌当哭，维妙维肖。比如，先来一句唱戏一样的念白，内容或回忆往事，或叙说眼前：你把我当成是掌上宝啊——姆妈娘啊……然后换气：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呃！然后再换气，说唱第二句：他把我当作是路边草啊——姆妈娘唉……然后用同样方法换气，继续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直到声嘶力竭，几近哽咽气绝，再以一个长长的呃字缓过气来。如此这般，可以哭唱小半天。真是炉火纯青，精彩绝伦！

几十年来，四份头四个老怪先后驾鹤西去，多少往事也如门前逝水难追。1988年一场罕见洪灾，把四份头道地冲得七零八落。打卦人说，此地龙脉已断。上述四家，三家有人生了神经病，一家有人因违法而外逃。后辈人信了打卦人的话，赶紧把北面的照壁合力修复。近几年，前道地几户还把摇摇欲坠的老屋翻修加固起来，多少有了点人间烟火的气息。至于后面的小道地，则早被夷为平地，杂草丛生了。

作者简介

娄开宇  

娄开宇，笔名荒夫，1956年生，1975年入伍，1977年起在《解放军报》《江苏电台》《宁波日报》《文学港》等军、地报刊发表作品，1990年起因故搁笔30年，2020年起恢复写作。

□编辑：叶寒
□图片：网络

□题词：储吉旺先生
□LOGO\题图\尾签设计：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