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成就
文/李晖
张苍水十六岁补邑弟子员为秀才，廿三岁中举，文武双全，曾因编选政弁集《铭燕》而著名。廿六岁附义，反清复明，受钱肃乐之派遣，奉表台郡，面谒鲁王，恭请鲁王朱以海监国。鲁王爱其文才，初授翰林编修，主司制诰。翰林一职，在封建时代为文学的最崇高职位，一般都是非饱学之士、或当时名流不授，可见其文思与才情，鹤立鸡群。鲁监国的许多任命敕书，都是出于他之手笔，二次北征的檄文都是他的杰作，舟山之役《祭海神文》和攻南京檄文也是出于他的手笔，可惜流传的不多。正如其在《奇零草》序言中所说：“……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敹甲敽干，凡从前雕虫之技，散亡略尽矣。于是出筹军旅、入典制诰，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丁亥春，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移节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率旅復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何笔墨不幸一至于此哉！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又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长江之役，同仇兵熸，余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
作为翰林制诰，辛卯年他有《祭海神文》，己亥年有《海师恢復镇江一路檄》，壬寅年他有《祭山神文》；作为兵部尚书，辛丑年他有《上行在陈南北机宜疏》；作为鲁藩孤臣，壬寅年他三递《上监国鲁王启》；作为治丧人，癸卯年他有《祭监国鲁王表文》，作为郑成功的知己和谋臣，他有《上延平郡王书》和《祭延平王文》；而公文往来，其它书信、诗序、祭文、诗词唱和更是多不胜数。
后人合编《张苍水集》行世。残编虽小，但仍可见其风采，可谓翰林之笔、儒将风雅，并非浪得虚名之辈，特别是《上监国鲁王启》军情奏折，战事坻报，一如闲庭信步，信手拈来，而文采飞扬，情势跌宕；
“回思霍山奔走以来，之安庆、之池、之徽、之严、之婺、之浦江、之义乌、之天台、之宁海，计程二千余里；间关百折，何其穷也！复追思向者崇明进师，而瓜步、而润江、而太平、而宁国、而徽、而池、而庐之诸邑州；乘胜长驱，又何其壮也！然而转瞬成败异势、荣瘁殊形，是又戏耶、梦耶？”
俳句排列，言简意赅，声情并茂，使人读之朗朗有声，浮想联翩。他的《复郎廷佐书》，更是立场鲜明，言正词严；
“……其所持者天经地义，其所图者国恨家仇，其所期待者豪杰事功、圣贤学问；故每毡雪自甘、胆薪弥励，……将略原非所长；祇以读书知大义，痛忿胡氛。左袒一呼，甲盾山立。区区此志，以济则赖君之灵，不济则全臣之节。故尔凭陵风涛之中、纵横锋镝之下，……同仇渐广，晚节弥坚。练兵海宇，正为乘时。……是以仆亦庸庸者流，可以利钝、兴衰动者。……在执事固无足怪，而仆闻之，发且冲冠矣！”
慷慨陈辞，凛然正气，山崩于前而色不动，身处危厄，而忠贞不贰。特别是《放歌》一词，堪称南明史上少有的杰作，几与文天祥的正气歌篦美。
吁嗟乎！沧海扬尘兮日月盲，神州陆沈兮陵谷崩！藐孤军之屹立兮，呼癸呼庚；予悯此孑遗兮，遂息机而寝兵。方壶圆峤兮，聊税驾以埋名；岂神龙鱼服兮，罹彼豫且之罾！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维彼文山兮，亦羁绁于燕京；黄冠故乡兮，非予心之所欣。欲慷慨以自裁兮，既束缚而严更；学谢公以绝粒兮，奈群诼之相并！等鸿毛于一掷兮，何难谈笑而委形！忆唐臣之嚼齿兮，视鼎镬其犹冰！念先人之浅土兮，忠孝无成；翳嗣子于牢笼兮，痛宗祀之云倾！已矣乎！荀琼、谢玉亦有时而凋零，予之浩气兮化为风霆，余之精魂兮化为日星。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夫何分孰为国祚兮孰为家声！歌以言志兮，肯浮慕乎箕子之贞；若以拟夫「正气」兮，或无愧乎先生！
作为抗清烈士，张煌言出入沿海长江，不断地给清军以威胁和打击，先后达19年之久。他在战斗生涯里所创作的诗文，充分表现了一位至死不屈的民族英雄的悲壮形象。《北征录》《上监国启》等文与《翁洲行》《闽南行》《师次燕子矶》《师次芜湖，时余所遣前军已受降》等诗，则描写了艰苦卓绝的战争生活，堪称明末浙东义军的“诗史”。《复郎廷佐书》《上延平王书》《奇零草序》《答赵安抚书》等文及《述怀二首》《北还入浙偶成》《冬怀八首》《闻家难有恸四首》《被执过故里》等诗，都是抒情明志之作，表达了强烈的民族气节和战斗豪情。其风格激昂慷慨、沉郁苍凉，蕴含有动人的悲壮之美。尤其是就义前所写的《甲辰八月辞故里》二首，《放歌》《绝命诗》，全由血泪凝成，是不可多得的传世之作。张煌言诗文著作大半散佚，仅存《张苍水集》行世，内收《冰槎集》《奇零草》《北征录》等，但距煌言牺牲已三百五十年了。
张煌言一生，二十六岁前过的是平常百姓生活，书香门第，读书求仕，二十六岁以后却投身军旅，戎马倥偬；伴的是箭矢簇雨，山海惊涛，想的是家国社稷，思的是军次帷幄、粮饷筹谋，已无常人的天伦之乐和夫妻恩爱；环境剥夺了他作为人所应该拥有的一切美好东西，处在这样的改朝换代时期，他的命运其实也是悲惨的；父死不葬，妻儿羁押，有家难投，有国难报；亲属罹祸，搒掠备至，叔父命毕圆扉，从弟兵败被杀，灾祸一个接着一个，这对他的打击其实是痛心彻肺的；但他不象南明其他将领和文臣一样，把家眷带在身边，他更不象郑成功和李定国那样有多个妻妾，他的人品就连新朝的统治者也括目相看。
人论张煌言几近完人，抗清十九年，毁家抒难，忠君爱国，文韬武略；其人格修为，玉璧无暇，为大局不计个人得失，比诸郑成功、李定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煌言既是一位以身殉国的民族英雄，也是一位造诣颇高的诗人，曾经受教于陈子龙。据《奇零草自序》：他自成童便好为诗歌，既使军旅余闲，也不辍吟诵。在舟山时，常与张肯堂相国和吴钟峦尚书等诗词唱和，还常与军旅文人拣韵作诗。避难福建时，他还与徐孚远、卢若腾、沈佺期、曹从龙、陈士京六人组成“几社”（人称“海外几社”）的诗社，以诗文抒发其“悲宕激壮”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热情。
然而明亡前所作诗词早已散亡殆尽。他一生为反清复明四处奔走，屡有倾厄，劫后所存，不过全鼎一脔，故名《奇零草》。《采薇吟》则为其隐居于悬山岛后所作，附以被执后蒙难诸诗。张煌言的不少诗作反映了他十九年艰苦卓绝的抗清历程和东南抗清史事，有着厚重的历史内涵，故有“诗史”之称。由于张煌言的诗文在清一代被严厉禁止，流传甚少，又为其勋名所掩，故鲜为人知。
张煌言在众多南明人物中地位并不显赫，然而在长达十九年的抗清斗争中，他历尽了艰难险阻，处处以大局为重，几乎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完人。同为抗清义士的黄宗羲为他撰写墓志铭时说：“今公已为千载人物，比之文山，人皆信之。余屈身养母，戋戋自附于晋之处士，未知后之人其许我否也。”黄宗羲认为：“文山镇江遁后，驰驱不过三载。公丙戌航海，甲辰就执，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首尾十有九年。文山经营者，不过闽广一隅。公提孤军，虚喝中原而下之，是公之所处为益难矣。”
邑人全祖望有题墓志曰：“卢陵之祠，四忠一节。文山自许，俎豆其列。……西湖之阳，春香秋雾。北有岳坟，南有于墓；公亦有言，窀穸是附。同德比义，而相旦暮，前之卢陵，后之甬水；五百余年，三千有里。一时发言，俱同谶语；天且勿违，成人之美。”又曰；“天柱不可一木撑，地维不可一丝擎。岂不知不可，聊以抒丹诚；亦复支吾十九龄，啼鹃带血归南屏。他年补史者，其视我碑铭。”
煌言同乡鄞县沈光宇说:“夫公凛然孤忠，曒如白日，故其文激愤而高亮，沈雅而痛快；其痛而不摧，郁而愈壮，公之诗文自可垂于天壤也……，与《正气歌》共垂千古耳!”
后人董懋迁为《文集》作序时，曾赋七律诗二首，聊当碑銘：
啼鹃遗恨归南屏，义钺堂堂十九龄。
但识乾坤全浩气，豈知日月竟阴暝！
成仁慷慨丹心裂，抗节纵横碧血泠。
一木撐天犹挽数，千年国事有余馨。
纵然大数莫能回，志在成仁死亦恢。
碧血支天寒鼎镬，鸿毛殉国化风雷。
昔时梦绕文山祠，今日坟留武穆陪；
同是丹心悬日月，九京相对莫悲哀！
后世文人则称其为“民族之脊梁”。在宁波，人们为纪念他，把与中山东路并行的一条街命为“苍水街”，街的西段，有一幢古朴的旧房，就是张煌言故居。1998年，该地辟建中山广场，但张苍水的故居仍妥为保存，现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供后人瞻仰。
张煌言年表
1620 年，明万历四十八年庚申六月初九日生，名煌言，字玄著，号苍水，宁波鄞州西厢人，远祖仕宋，为宋相张知白后裔，元时迁高丽，明初返故里，人称“高丽张”，父圭璋，甲子乙榜，判河东鹾，署解州篆，后迁刑部员外郎，母赵氏，封宜人。
1625年，明天启五年，时六岁，就垫，体弱多病，书上口，即成诵。
1631年，明崇祯四年，时十二岁，母亲死，跟随父亲在任所官署生活，就读于当地宿儒。
1635年，明崇祯八年，时十六岁，补博士弟子员为秀才，迅笔语皆惊人，加试弓弦，三箭中的，余者新习，莫不能为。
1642年，明崇祯十五年，时二十三岁中壬午乡榜。撰编政牟集《燕铭》。
1645年，清顺治二年，时二十六岁，乙酉明州起事，张煌言附义，受钱肃乐派遣，赴台州见谒鲁王，恭请监国，初授行人司行人。归绍兴后授翰林侍讲兼兵科给事中，主司典诏。自请奉使入闽，消弥唐、鲁间隙。
1646年，清顺治三年，时二十七岁，丙戌六月，江上兵溃，潜回家中与父母、妻儿别，拱鲁王浮海。但舟山不留王，同年十月，名振随鲁王入闽，代唐恢复，煌言则碾转海上。
1647年，清顺治四年，时二十八岁，加右佥都御使，四月，监张名振、沈廷扬师北援吴胜兆，在吴淞遇风，舟覆后被擒，囚至七日，得房师诸暨令所助脱险，复还入海。又参与宁绍“复城之谋”。
1648年，清顺治五年，时二十九岁，响应福建，重整宁绍，在上虞平岗立寨，招义兵数千，志在恢复。
1649年，清顺治六年，时三十岁，结寨后与王翊联师再破上虞城，威振四明，方圆百里州县闭门不敢出。是年秋，张名振、阮进收舟山，书邀煌言入卫。
1650年，清顺治七年，时三十一岁，入海拱卫鲁王，庚寅年官拜兵部右侍郎，在海上训练舟师。
1651年，清顺治八年，时三十二岁，是年八月，清廷攻舟山，张煌言与名振率水师大破清吴淞、台州二路水师，但守定关阮进伤重败绩，舟山陷落。无奈拱鲁王走福建，依附于厦门郑成功。为第一次入闽。
1652年，清顺治九年，时三十三岁，在闽为宾客，脱离军队，郁郁不得志。每日借酒浇愁，周旋于闽系将领之间，壬辰年曾与闽中文人一起组织海外诗社，以诗词唱和。
1653年，清顺治十年，时三十四岁。癸巳三月，受郑成功指派，恢复浙直，监张名振舟师北上，八月围屯崇明，师抵松江。
1654年，清顺治十一年，时三十五岁，甲午正月，与张名振率舟师北上长江，抵镇江，上金山寺，遥祭孝陵。四月复入长江，至仪真，焚江上盐船数百艘，回舟时战吴淞。同年十二月，第三入长江，抵南京郊外燕子矶，不见上游水师，无功而返崇明。
1655年，清顺治十二年，时三十六岁，再战崇沙。乙未八月驰书成功，策应西南、开辟江浙基地。十一月崇沙失守，张名振、张煌言会同郑成功部甘辉合兵再攻，遇风暴而回师收复舟山。
1656年，清顺治十三年，时三十七岁，丙申初，张名振中毒亡后，遗言所部兵马由张煌言统领，郑成功却命陈六御接管，为避内讧，煌言无奈分兵临门，屯垦自给。八月，清军再克舟山，陈六御、阮骏战死，鲁监国部水师始归张煌言统领。
1657年，清顺治十四年，时三十八岁，丁酉年，清廷攻迁舟山后，往攻临门，张煌言被逼移师福建秦川，是为二入闽关。
1658年，清顺治十五年，时三十九岁，戊戌三月，永历朝授张煌言翰林院学士加兵部左侍郎，与郑成功部甘辉、马信合攻温州府瑞安，八月，会同郑成功挥师长江，在羊山海面遇飓风，折师退舟山，复移临门。
1659年，清顺治十六年，时四十岁，己亥四月与郑成功率师十七万再入长江，克定海，过崇明，五月入长江，六月十八日抵瓜州，破江上木浮营及“滚江龙”。二十八日师抵南京观音门，受延平所托，经略上游芜湖军事，凡得府四、州三，县则二十四焉。七月二十三日，闻郑成功南都兵败，水路已断，张部走巢湖复兵溃，潜行二千里复入宁海长亭。永历予于慰抚，授翰林大学士衔加兵部尚书。是年底，在宁台招集义军后移师临门。
1660年，清顺治十七年，时四十一岁，在临门作《上书监国鲁王启》。庚子春，应郑成功之约，出临门而牵制清将达素攻金、厦基地，为接应张承恩，又一度移驻台州桃渚。
1661 年，清顺治十八年，时四十二岁，致书延平，力劝经营闽粤，勿去台湾，刚出临门，追至沙埕，延平师已抵澎湖矣。无奈驻军秦川，为第三次入闽。辛丑秋，清廷已开始实施“迁海令”，又使罗子木赴台敦促郑成功策应西南，牵制清廷进攻云南。十二月初三，永历朝亡灭，朱由榔被俘。
1662年，清康熙元年，时四十三岁，壬寅二月郑成功收复台湾，五月，永历帝朱由榔被绞杀于昆明，煌言在东瓯祭灵三日，军中缟素。后又三次致书鲁王，“速正大号，承继正统。”。同年六月二十三日，郑成功病逝于台湾，东南抗清失去一大支柱。无奈回师临门，清廷乘机再次招抚，煌言不为所动。
1663年，清康熙二年，时四十四岁，张煌言欲攻福建沿海福宁，因叛徒告密而失败。癸卯年十一月，鲁王病死于金门，张煌言遣使祭奠。复明无望。
1664年，清康熙三年，时四十五岁，攻福宁复败，六月移师舟山，后解散军队，隐居悬岙岛，甲辰七月被执，作蒙难诸诗，九月初四日，夫人董氏及子万祺在鎮江被害，九月初七日煌言被杀于杭城。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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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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