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望 | 柔石：确立自己的天地

柔石：确立自己的天地

文/袁伟望

柔石在鲁迅笔下的形象，很让我感觉温暖。是的，“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这就是我们宁海人的柔石，我心本诚，服之。

柔石在鲁迅面前说的那句简洁的话，也曾经狠狠地鼓舞激荡了我心。“他终于决定地改变了，有一回，曾经明白的告诉我，此后应该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我说：这怕难罢，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他简洁的答道：只要学起来！”是的，“只要学起来！”他简洁地答道：“只要学起来！”他的《二月》，他的《为奴隶的母亲》，他的《战！》，他的《一个伟大的印象》，他的《血在沸》，都曾让我感受到他那个时代的激荡与青春热血。“只要学起来！”这似乎也已经完全融入了我的血脉中，我对自己，同时也对我的学生，反复地说，也实际地自然地这样地去做着实践着！

后来，后来的后来，辅导宁海中学的柔石文学社，组织编辑文学社社刊《柔石园》，我对柔石有了更多的亲近。每次拜访柔石，不论是带队，还是独自，我都会在柔石故居门前伫立，看许广平题写的匾，想故居旁边的“金桥”，想“柔石”，也想柔石故居后面就隔着一条路的——以前曾经有过的方孝孺祠，想象着鲁迅先生说的“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想想，我其实也是有着这等的台州式的模样的。

我走进故居的大门，就像是走进了那个风雨如磐暗如山的年代。在柔石故居的院子右侧，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桂花树枝繁叶茂——枝干遒劲丛挺，叶色浓郁。不论是她的花开或者没开，是春，是秋，是冬，是夏，我似乎都能闻着桂花树散发出的沁人的花香。每次，我都会青眼多看她几眼。我穿过院子，走向堂前，带着这“花香”，给应该是我爷爷辈的永远年轻着的柔石半身像，奉上我的一瓣心香。到此，我确确实实是虔诚地礼拜着我心目中青春的柔石。那年，我读到林淡秋的《忆柔石》，我想，那么热情而不停奋笔创作着的柔石，怎么会有“满不在乎”的情绪呢？是呢，怎么会呢？林淡秋是告诉我他的答案了，因为林淡秋说了，柔石有“自己的天地”。我忽然就有感想：人有自己的天地，这是多么重要，多么重要的事啊！有了自己的天地，就可以对一些人或一些事“满不在乎”。那么，林淡秋是怎样回忆“大家”对柔石的“不怎样满意”的呢？而柔石又是怎样对他们“满不在乎”的呢？

然而在最初，大家对他并不怎样满意。大家觉得他冷淡，孤僻，不能跟大家打成一片，学校生活是一股激流，数百个师生都在激流里游泳，挣扎，互相鼓励，互相扶持，而柔石最初站在岸上看，后来参加了，但也仿佛站在船里，跟大家总有些隔膜，他显然感到这种隔膜，但并不想打破它。他满不在乎，他有自己的天地。下课了，他坐在房里读古书，看小说，吃了晚饭，他回家写他的小说。

我们需要记得的那只是“最初”的情景，你们不满意，我柔石还“满不在乎”呢。这确实是真实的柔石。是的，这是大家当时看到感觉到的真实的柔石。只是，也只是而已，那时的大家，只是没有看到有“自己天地”的另一个真实的柔石！我在心里这样说着。

林淡秋说，后来大家也都明白了，柔石不完全是这样的。“柔石并不是不能亲近的。只是对于不愿意亲近的人，他才是傲慢的。”“对于真诚的朋友，柔石其实愿意献出更大的真诚。”愿意献出更大的真诚！对了，真诚，太好了，能为“真诚的朋友”献出更大的真诚，这才是柔石的“真”，柔石的“诚”，这才是柔石真正的真诚！这也才是我所理解的柔石，也是历史真实中的柔石！这切合我的“一诚天下无难事”的心绪。我很喜欢何其芳的《生活是多么广阔》：“……去以自己的火点燃旁人的火，去以心发现心。生活是多么广阔。生活又是多么芬芳。”我真切感受到了柔石的“满不在乎”，感受到他具有自己内心的一片广阔真诚的“天地”，这天地是由着他的真诚自然而然地创造出来的。这真诚的一片天地，是充满美好的。

柔石在日记里记着他曾经生活工作过的慈湖的美丽，更在他自传体的《生日》里表达了他所欣赏的慈湖之美，展现了他对这个世界的那份赤诚与热爱：

苍穹更展开它宽阔的怀抱，大地吐着媚人的颜色——绿的水，青翠的山，疏散的堤边杨柳，金黄色待割的禾。他走向翠桥底石栏杆边，坐下。口子吮吸着好像鱼吸水一样，这时他好像和阳光接吻。他回首望望城墙的危圯，耳又听到隔岸的捣衣声，想像他自己是一个落魄的英雄，一边就记起了数日前读了陆放翁作的一首《秋思》来。他不觉低声咏吟道：“日落江城闻捣衣，长空杳杳雁南飞。桑枝空后醅初熟，豆英成时兔正肥……”

这应该就是我心目中柔石的一方自然美好的天地。我作为柔石的故乡人，我理解柔石，我懂得柔石。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柔石表面看是冷的，是一个冷得让不真诚的人不敢亲近的人，但柔石却也是一个能让人感受其真诚、充满着激情的人，尤其是对着他所追寻着的真理。你看他在《一个伟大的印象》中所写的文字：

幽扬的雄壮的《国际歌》，在四壁的红色的包围中，当着马克思和列宁的像前，由我们唱过了。我们，四十八人，密密地静肃地站着，我们底姿势是同样地镇定而庄严，直垂着两手，微伛着头；我们底感情是同样地遥阔，愉快而兴奋；恰似歌声是一朵五彩的美丽的云，用了“共产主义”的大红色的帆篷，装载着我们到了自由、平等的无贫富、无阶级的乐园。……我们分散了，肩负着这些工农革命重大使命而分散了，向全国各处深入，向全国的工农深入，我们铁的拳头都高举着猛烈的火把，中国红起来吧，全世界的火焰也将由我们点着而要焚烧起来，世界革命成功万岁，我们以火，以血，以死等待着。我们分散了，在我们的耳边，仿佛响彻着胜利的号角，凯旋的铜鼓，仿佛在大风中招展的红旗，是树在我们喜马拉雅山的顶上。

柔石，《血在沸》，柔石为在苏维埃大会上认识的一位16岁少年，后来牺牲时写的诗，让我更感受到了的决绝般的烈火：他悲痛，他愤怒，他呼喊，他喷发：

“血在沸/心在烧/地球在震动，火山在爆发。”

“大风在飞沙/猛浪在卷石/从工厂的烟囱里喷出火/在犁锄上，土地溅出了血！”

那份血与火，在柔石胸中的汹涌，我可以想象那情景！在故居，在故居柔石的遗物前，我表面看来也是静默的，但我的内心却是热潮如浪般地汹涌。柔石他活在自己的天地里，柔石他最后也热烈地活在了历史的星空里。这是柔石给予我的精神的力量！柔石，他永远就那样年轻着，激情澎湃而激奋鼓舞着后来的人，就如激励鼓舞着我！柔石是有“自己的天地”的人。我说，柔石是有自己独有精神天地的人！柔石在那个黑暗的时代，不做自己不愿之事，只做自己愿做的事，这柔石的精神世界，又是何等地丰富呢！在那个年代，那是极为可贵而难能的！是要付出鲜血和生命的！在柔石《战》的展屏前，我沉静着，我也在激动地想着，我想象着我也像柔石一样能痛饮下一瓶白兰地，写出《战》一样的一首诗，表现那么的一份决绝：剜心也不变，砍首也不变！只愿锦绣的山河，还我锦绣的面！也能像柔石一样，深切感受他生活时代的那一份份悲苦，而能战胜那一切的悲苦和不平，从而对我现在生活着的——正在走向伟大复兴强国梦的祖国，表达出由衷的赞叹之情，来告慰包括柔石在内的所有牺牲的烈士们。让那个可诅咒的世界永远地逝去，而永不复返！是的，像柔石所强烈诅咒的以至“不必诅咒”的世界永不复返！

现在，在故居，我只想着柔石，想着念着张恺帆在龙华写下的诗，以记念我永远年轻的柔石。

龙华千古仰高风，

壮士身亡志未穷；

墙外桃花墙里血，

一般鲜艳一般红。

柔石，左联五烈士的柔石，他的独特的世界，他的与大众相联系的自己的精神天地，是永远给我以启示的一个大千世界。柔石在1929年1月22日的日记中写道：“为了救人，为了社会的光明，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应当，应当，我应当这样做！吃苦。”对此，我感念至深，回味至深啊！人得活在自己的高尚的精神世界里了，这是我的故乡人柔石给予我的精神的滋养！

在故居的一面面展屏前，我徘徊，我徜徉，在徘徊与徜徉中，我似乎听到了这个被称作“缑城”的古城孔庙里响起的祭孔的钟声。那是1902年9月28日的钟声，钟声浑厚、悠扬。9月28日，是孔子诞生的日子，那也正是革命者柔石出生的日子。想呢，柔石短暂的一生，却放射出激励人生的强烈光芒：只要学起来，确立自己的天地，为社会的光明与大多数人的幸福！

作者简介

袁伟望

袁伟望，出生于宁海。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宁海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宁海县徐霞客研究会常务理事、学术主任委员。著有散文集《记得香花山》《山水间.宁海》《勿忘乡愁》；长篇纪实报告文学《春到晴隆》。

□编辑：木子叶寒
□图片：袁伟望

□题词：储吉旺先生
□LOGO\题图\尾签设计：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