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番薯丰收季
文|薛静雅
人到中年愈加不愿错过每一季风光。逢秋日假期，或登临远眺，看层林尽染，或流连乡野，赏烟淡平川。这个周日我与老公选择游宁海的西南片，出枫槎岭隧道，从一市东岙绕道沙柳、桑洲到前童竹林，将沿路几个大村庄走了个遍。每到一个村子，都能看到农家稻地或堂前间的角落里堆满刚出土的番薯，有些村民正在溪坑里洗整车的番薯，大概准备制作番薯烧酒。是啊，又到番薯丰收季，这使我不禁回忆起读小学那些年与番薯打交道的往事，现在也正该是放农忙假的时候吧。
薛岙渔民没有稻田，只有几疄自留地。自留地大都在山岗头，主要集中在两处，一处是乌岩岗，一处是山头庵，我家的自留地就在山头庵。我们的学堂也在山头庵，上学路上，要经过一爿爿自留地。番薯还只有半大的时候，孩子们就开始打起它们的主意来。路过一爿绿油油的番薯地，看上去藤叶丰茂，就猜想地下的番薯也应该很大了。胆小的孩子望风，胆大的动手挖番薯。扒拉一阵后，终于挖到一个，可惜小得如皮鞋钻。“偷番薯”这种事不能多干，万一被主人家发现，一顿臭骂不用说，还会告状到父母那里，搞不好一顿“死柴”，实在不划算。
终于等到农忙假，可以掏番薯了。渔家的男劳力出海去了，地里的活就落在女人孩子身上。掏番薯那天，大人扛着锄头担着大畚箕，小人担着小畚箕，忙个一两天，就可以将地里的番薯全部搬回家。忙完自家的，孩子们就会结伴到别人家的番薯地里撮“番薯穑（音色）”。地里的番薯虽已掏，但泥土里难免还有遗漏的番薯。尽管那时家里的堂前间已经堆满番薯，但能搜寻翻捡到大的“番薯穑”，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有时候捡到的“番薯穑”已经抽芽，紫红色芽头上顶着一簇细小的嫩叶，这不影响食用。比起偷番薯，撮“番薯穑”倒是光明正大多了，这份勤劳还会受到大人的表扬。
将掏回家的番薯进行分类：捡出个头大表皮光滑的，藏进垫有干稻草的七石缸里，供日后涾粥、或烤或熯，以补充一日三餐的粮食；个头小样子难看的，喂猪喂鸡；其余的番薯用来做番薯糕、煎糖淋、磨山粉。孩子对如何煎糖淋不感兴趣，只要有牛皮糖吃，过年时有糖淋胶的米胖糖，就很满足了。做番薯糕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先将番薯去皮煮熟，用镬铲抷成泥。用木板做的长方形拍子状工具，一头带有手柄，拍子正面凿有一个很浅很浅的槽，这是制作番薯片的模子。在槽内填上番薯泥，捺得实实的，再刮平表面。将模子拿到竹制䉭（音列）皮上，正面朝下，一张薄薄的番薯片就可以从模子上拍打下来。这一张张番薯片薛岙人叫“番薯冻”。“番薯冻”整齐地排在䉭皮上，晒到太阳下。䉭皮白日里抬出，夜到头抬进，接连晒上几天。“番薯冻”最后晒得成了牛皮鞋垫般又硬又韧，相互敲击，“壳壳”作响。 然后用大绞刀绞成一寸长短的小番薯片，装进尼龙袋，缚紧袋口，藏进米甏。等到腊月，热镬热沙翻炒番薯片，又香又脆的番薯糕就这样制作好了。“番薯糕”是孩子们过年时最爱吃的零食。家里条件好点的，会在番薯泥里掺入糯米粉，这种番薯糕吃起来更加松脆。其实，孩子们往往等不到腊月的到来，早已经偷偷地吃起韧得咬不断的“番薯冻”。趁父母不在家，到米甏里摸上一把，边死劲嚼边借手撕拉，流着口水，咽着番薯泥汁，吃得甚是艰难。
等到年一过，各种零食已经吃完，何以解馋？唯有番薯！那时，七石缸里的番薯最诱人。假如缸里藏的是“港头白”番薯，春节过后，就会变得很甜，虽少了水分却依然很脆，不怎么生粉，比现在的苹果还要好吃。哪怕有烂疤，只要薄刀一削便可入嘴，微微的烂番薯气与土腥气一点都不影响品尝。孩子脚踩桃木凳，半身探进七石大缸，一手抚着缸沿，一手在稻草罅摸索缸底所剩不多的番薯，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藏番薯的七石缸往往放在楼梯下或者其它阴暗的角落里。刚进家门的大人咋一听，误以为老鼠在缸里偷吃番薯呢！
番薯丰收后，最热闹的场面，要数磨山粉与拗面了。左邻右舍，四近方圆，大家约个好天气，请来轧番薯的师傅。门口空地里，女人孩子围着盛满碧清的井水的大木盆，一齐动手用板刷将红皮番薯刷得干干净净。我记得很清楚，洗番薯时，冷冷的井水将我的小手冻得通红，可是现在这个时节天气还不冷，今天在太阳底下走路，我穿着衬衫还觉得热。“七月秋风转，八月戴帽碗”这句俗语，如今已说不通喽！洗好番薯，就请师傅搬机器到家门前的马路边海岸上，将番薯全部轧碎，装进一个个水桶里。一旁已经放着大大的豆腐桶，豆腐桶上搁着“豆腐桥”（木制横架）。大人们一边干活，一边感叹他们的过去。他们说，以前没有机器，打碎番薯全靠手工。那时候的人们在一块表面呈锉刀状的铁皮上用力磨擦番薯，铁皮固定在木板上，木板斜搁在大木盆里。全家人动手磨，很费功夫与力气。有时候一个番薯磨到最后，一不小心就会磨掉手皮。“磨山粉“这一叫法可能就是这么来的。自从有了机器后，不知省去多少力气。大人这边感叹，这边已经开始压榨番薯浆汁。将水桶里的番薯碎倒进面粉袋里，再将袋子搁到“豆腐桥”上。大人们就捋起袖子，一边绞紧袋口，一边用手臂使劲按压面粉袋。压榨浆汁最需要力气，邻居们经常互帮互助轮番按压，一直按压到实在出不了浆汁为止。青青的乌石头山，蓝蓝的海水，灰白的碎石子马路，冷冷的海风，暖暖的阳光，沿着海岸摆满水桶、豆腐桶，用力干活的人们口中哈出白色的雾气：这一幕薛岙村家家户户做山粉的场景，至今我都历历在目。听说现在榨汁机替代了人工，这应该已经有多年了吧。
随着榨汁的完成，磨山粉也已接近尾声。盛满汁水的豆腐桶静静地放在家里，等澄清后，就倒掉上层的清水，铲出凝结成块的白白的番薯浆，一块块晾晒在竹米背上。趁天气好将山粉彻底晒干，晒得断酥燥，留一小部分作烹调勾芡用，大部分用来做干面。做干面，小时候叫“拗面”，老一辈人至今仍如此叫法。我专门问过老人，为什么叫“拗面”。老人说，过去做干面有一个“拗”的环节，是一种原始工艺。大概是山粉烧至半熟，揉成团，放进一个底部有许多洞孔的甑头碗（一种敞口的土陶罐），再用一段圆形木块借外力按压山粉团，外力来自杠杆原理，人们出力按压山粉团的过程就叫“拗”。山粉团受力后就会从洞口挤出面条来，一条条流到下面烧着沸水的大镬里，再用撩丝勺捞出面条，面条晾干后就是干面了，这种面也叫甑头面。自我记事起，就不曾目睹过这种原始工艺的“拗面”。
薛岙是大村，设有好几个“拗面”点，其中一个点就在我家门口。在前一天，只要邻里间相互吆喝一声“天亮拗面了”，第二天家门前就会热闹得像是节日里的市场，人声鼎沸。那几日，附近的村民准备好山粉木柴等材料，按日期排队“拗面”。一口大镬放在柴油桶做的简易灶头上，将水烧开，盘上铅制的扁形蒸笼。每上一层笼，倒上一大勺用水化开的山粉。必须一边蒸一边挭动山粉汁，差不多凝结时再加一笼，如此可以叠上六七层。灶里不停地烧着大火，热气蒸腾。我最喜欢坐在烧火人旁边，他会帮我烤番薯。灶膛里因为火太大，番薯往往会被烤成焦炭，他就将番薯搁在灶口向上翻起的铁皮上，时不时去翻动一下。火舌呼呼地往灶口外吐，不一会儿，番薯就熟了，我与小伙伴们分享着热烫烫的酥软香甜的烤番薯，快乐无比。想吃烤番薯最简单，可以在镬灶塘里煨，也可以跑到野外搭个石头灶，拾柴火燂烤煨，但是总不如“拗面”时烤的番薯好吃，这可能是因为孩子喜欢哄闹热吧。不知何时，我家的山粉已经蒸熟，中心留有一孔的大大的山粉圆饼，已被母亲平放在面案板上，板上撒有细腻雪白的山粉，此时的圆饼像是刚打磨好的黛青色的大玉璧一般。三天左右，圆饼变硬，按之如厚实的橡皮，这时，“拗面”师傅带着刨面工具上门来了。刨面工具外形像纺车，也像纺车般可以摇动。师傅将圆饼固定在工具上，两块圆木板夹着圆饼。两头固定在中心轴上的橡皮筋，撑拉起一个有一排刀孔的铁皮刨，铁皮刨套在圆饼外周上。摇一圈，就刨下一圈面条，橡皮筋向内缩进一点。随着圆饼变小，就换下原先一副圆木板，夹上一副较小一点的圆木板，继续刨。一般换三副圆板，最小的那副只有碗口大，也就是说刨到最后，圆饼就只剩碗口大一个，铁刨够不着了，刨面也就宣告结束。一股股新刨的面条挂在毛竹笐上，暴晒在太阳下。那碗口大的小圆饼，用薄刀切成薄片，晒干后放炮吃，或者切块红烧作下饭菜，吃起来特有嚼劲，如走了油的肥肉一般。面条晒干后，密封收藏，可以吃上一年。过年时，干面烤肉，干面滚黄鱼，撒上绿绿的香葱，是招待拜岁客的上乘菜肴。干面，即“番薯面”，是从番薯中提炼出来的精华，到现在都是家常菜中的重要一员，只是如今不再出现家家做番薯面的热闹场景了。
差一点忘了番薯渣头。养猪人家，番薯渣用来涾猪水喂猪。猪一时吃不掉，就将番薯渣晒干。人们经常将番薯渣抟成一个一个圆球，架梯爬上墙头，将番薯渣球齐齐地搁在墙头上，或者排放在矮屋的瓦楞上。日晒雨淋全不管，时间一久就会被遗忘，到最后发霉变黑，番薯渣头与灰墙、黑瓦融为一体。到了冬天，下了雪，墙头或瓦楞上的积雪高低起伏如波浪一般，那定是人们忘记收番薯渣头了。
三四十年一晃而逝。儿时的番薯故事一直被尘封在记忆的铁盒子里，如今看到农家院子里这一堆堆番薯，“咣啷”一声，铁盒子被打开，往事喷涌而出。放下一切回归乡野，真好！虽不曾收获秋日的赞歌，却让我重温了儿时的岁月，回味了番薯带给童年的种种乐趣。最后借用古人的一句话来结束这篇随笔：“润泽可食，或煮或磨成粉，生食如葛，熟食如蜜，味似荸荠，此乃番薯也。”
2018年11月4日
□编辑：叶寒
□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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