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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


长歌
 

01

 
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永川河浩浩荡荡,从村南一直流到村北。春天雨季来的时候,河水会溢出河床,远远看去,就像一条雪白的织带。河面上扑簌飞着的是一种名叫白鹭的水鸟,它们的翅膀时常保持着不动,却翱翔地稳稳当当。河里长出的人高的水草横七竖八地倾倒着,风吹来一阵东摇西摆地抖动。父亲的船就藏在这些水草中间。

我父亲是一名渡夫。我父亲的船是我爷爷留给他的,漆黑的船身,一个小得只钻得进一个人的船舱,两把朱红的矮板凳。长久地浸泡与风吹使船上有了张牙舞爪的大白口子。

永川河的东面是永消镇。我没有去过永消镇,我父亲去过。我父亲说,永消镇上有晴天打伞、穿皮裤的女人,有在院子里养兰花的老头,还有专门卖糖果的杂货铺,可以买的到我听也没听过的茶味的糖果。

每天清晨的时候,我还没睁开眼,就听到父亲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他轻轻地打开门,门被推开的咿呀声,屋子前栏杆上的一排麻雀被惊飞时一阵抖动翅膀的扑簌声,父亲抑在喉咙里的沙哑的咳嗽声,还有一晃而过的模糊的光,是我对于每一个清晨的唯一的记忆。

父亲来到永川河边,从丛生的水草间拨出一个绳子,将停靠的船一点点拖出,然后跳上船,将竹竿一撑,船缓缓地划入水中。我父亲就站在船头,一双未醒的眼里还布着昨夜的血丝,他青色布衫的一角在河面上的风中抖动着,抖动着。父亲将船撑到村头的渡口,然后跳下船,与岸上站着的等待过河的人谈价钱。

村长媳妇抱着孩子跳上了父亲的船,她肥胖的身躯落到船上的一瞬间,船像承受不了一般剧烈地震动了起来。村长媳妇摇晃了一下,手里的孩子站落到了地上,她咒骂了一声,嘀嘀咕咕地坐在了板凳上。手拿着烟斗的李老头扶着父亲的手臂也踏上了船,坐在了另一个板凳上。我父亲将竹竿一撑,船上路了。


河面上全是未散的水汽,从水里生出来,扯着无形的臂膀紧紧攀着船檐。越到河心,越有了森森的寒气。天空是一副将亮未亮的惶惑模样。四周皆是静悄悄的一片,只有竹竿滑动水面的破碎声。

孩子的哭声打破了寂静,三人的身子皆是一颤,河中水草间的乌雀飞了起来,冲上了天空。村长媳妇拧了孩子一把,用手握着他的嘴,又低低地骂了起来。李老头不耐烦地唉了一声,用手里的烟斗嗒嗒地敲着船檐,船漆混着烟灰簌簌地落了下来,堆在船板上。我父亲看着李老头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转过身,什么也没说。

船身穿过雾气,一阵阵气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我父亲的手让风吹干裂了,青筋横布的手面上像是生着一道道白鳞,他渐渐地有些吃力了,一声声低沉的用力声从他的喉咙底溢了出来。

终于到了永消镇。父亲收回了船竿,抖了抖受了潮气的衣襟,露出了一个松了一口气般的笑容。李老头从裤管里掏出一个布袋,慢慢地摸出了两个硬币,父亲一脸憨笑着从他的手中接过。李老头上了岸,村长媳妇还在朱红板凳上坐着,她肿胀黑黄的手指在肥胖的身躯上摸索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破烂的纸币,朝父亲手里一塞,嘴里说着:“只有一块了,就一块吧。”然后抱着孩子身姿矫捷地跳上了岸。“这……”父亲的话还没说出口,村长媳妇已经眨眼没了身影。

父亲浑浊的双眼无助地在岸上搜索着,看着手里的钱,叹了口气,握紧了放进胸前的内袋里。

将竹竿一撑,船向前划去,他或许还赶得上载下一批人渡河。

 

02

 
晚上的时候,父亲的船上只有李老头一个人。村长媳妇给孩子买了荷包,给自己做了一条新裙子,坐在一家有花园的人家里和一个男人聊着天忘了回去。李老头的脚边放着给儿子娶媳妇用的刷了彩漆的箱奁和一面闪着光的镜子,李老头一低头,就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瘫在颈上的乌黑的脸和藏在一堆皱皮里的一动不动的眼睛。它的怀里抱着捂久了发了软的炸饼。香味弥漫在河面上。

李老头看了看怀中的饼,他的手上全是油星,他动了动喉咙,还是像一尊佛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父亲却感到饿了,他从衣袋里拿出半块被风吹干了的馒头,咬了两口,馒头屑在发黄的牙齿间落了下来,黏在了青布衫上。

李老头看了父亲一眼,开了口:“你闺女头上的瘤跟馒头一样大了,你也该拾掇拾掇,准备后事了。”

竹竿在水面上划开了一道波纹,缓缓地向前推去。船破开的水浪发出清脆而渺远的低吟。

父亲站在船头,黑色的夜幕勾勒出他苍老瘦削的身影,他颤抖着说:“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

李老头看着月光下幽黑发光的水面,不再说话。

村口那盏发黄的羊皮灯在风里前后晃荡着,连着灯光也一闪一闪的。父亲看着李老头上了岸,吃完了衣袋里剩下的小半个馒头,归了家。

半夜里,我被远远传来的梆子声惊醒了。这是村里死了人的声音。

外头传来人声。父亲翻了个身,起身走到了屋外。

父亲回来时看着我说了一句:“李老头吃炸饼噎死了。他儿子再过几天就要娶媳妇过门了。”

父亲重新躺回了床上,窗纸在夜风里剧烈地抖动着,发出东西碎裂般尖锐的响声,他睁眼看着屋顶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睡去。

 

03

 
那天早晨父亲同往常一样出了门,我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他临走前说了一声:“今天去给你买镇上茶味的糖。”

然后是一声沉重的关门声。

半梦半醒中,我头上的瘤像是火烧着了一般,剧烈地疼痛起来。我在床上翻滚着,手摸上了额头,那里有一个凸起的巨大山丘,硬邦邦地压在我发青的脸上,脸皮被压了下来,叠在肿胀的右脸颊上,我的右眼几乎睁不开了。我抓着额头的瘤,仿佛这样就能减轻疼痛一般。

我把手指伸到了面前,漆黑的指甲里陷着的是乌红的血。

我大声喊叫、哭泣着,喉咙里有了鲜血弥漫的腥味。

房门被剧烈地推开,屋子像受到撞击一般全身都震动了起来。我停止了哭泣,一瞬间死一般地寂静。

“你老子死了。”隔壁的吴妈妈看着我,大声地说道。

“我老子死了……”我重复了一遍吴妈妈的话。

然后,我仿佛是做梦般,被吴妈妈牵着出了门,我太久没下床了,走在地上摇摇晃晃。我跟着吴妈妈来到了永川河边。河岸上围着一群人,都一致地往地上看着。父亲的漆黑的船就在河里飘着,安静而孤独。



“让一让,严大哥的闺女来了。”吴妈妈朝着人群喊着。人群没有动,指着我父亲的尸体说着话。

吴妈妈又喊了一遍,人群终于有了反应。

“严老头那个头上长瘤的闺女……”

“可怜啊,小小年纪活不久了……”

“都是命啊……”

站在前面的一个穿着白色汗衫的男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慢慢地朝旁边挪了挪,我看到了父亲的脸和他的身体,肿得变了形。

父亲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发青脸上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眉心紧蹙着。白色稀疏的短发一簇簇地竖立着,落下一滴滴浑浊的水珠。青布衫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勾出我父亲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胸膛。

“你父亲一辈子渡了那么多人,却渡不过自己。”我听到吴妈妈在我的身边说。

我走上前,从我父亲冰冷发凉的衣袋里翻出一个被水浸烂的纸包。

我把纸包攥在手里,眼泪流了下来。

 

04

 
我家没有钱给父亲置办丧事。父亲的尸体在河岸上摆了一夜,第二天就要依村里的规矩葬了。

父亲被拖上了他的那艘漆黑的船,平平整整地躺在那里,在清晨水面的白色雾气里显得如此安静。村里的几个长辈紧紧地拉着一条腕粗的绳,绳的另一头连着我父亲的船。我就坐在船上的朱红板凳上,听着吴妈妈唱起了下葬前的丧歌。

船头破开水面,清脆、低低的水声。人向前走着,船也向前行着。歌声在安静的河面上回荡着,又悠扬地向远处飘去。一路都是歌声,渺远的丧歌声。

我看着远处的青山,永川河上飘不散的雾气,我父亲脱去一生的苦难后安详的脸,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眼看着父亲被拖下了船,又被拖到了村子里的坟场,那里高高低低地立着数不清的坟头,有碑的,没碑的。我父亲被抬进了一个土坑,一抔黄土撒了上去,落在了我父亲的青布衫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看着父亲的身上被盖上了越来越多的土,在我父亲的脸被黄土盖上的那一个瞬间,我头上的瘤像被万剑刺穿般有了钻心的疼痛。我捂着额头上的瘤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我的右眼已经看不到了,我走在路上,走得摇摇晃晃。

永川河浩浩荡荡,从村南一直流到村北。

河水漫过了我的膝盖,我的双脚陷进了河底的淤泥,水草拂动着我的脚踝。

我父亲曾经说过,我就生在永川河上。

我打开手里的纸包,里面包着两颗融开了黏在一起的透明的、绿色的糖。我把糖放入口中,一种苦涩到甜蜜的味道。

我慢慢地走进了养育了我父亲和我的永川河,河岸上是渺远的丧歌声。

谢谢您的阅读

作者:邵欣心

邵欣心,2017年毕业后就职于宁海县跃龙中学,作品曾发表于《温州文学》,参与编写《瓯海地名故事》。

□编辑/林海燕

□摄影/胡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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