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
疫情期间已打消远行的念头。习惯散步的去处,只剩下汾水湾了
推开单元门,忽觉头顶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一看,雨檐下竟然悬着一只新筑的鸟巢。几只肉色的雏鸟叽叽喳喳地在巢中蠕挤着。惊喜之余,感到春之惊蛰真是到了。
沿着长风街向西走一千余步,上了汾河桥,再向左侧下行二十八个台阶,穿过桥洞,便到了汾水边。撞入眼帘的,首先是直通天际细碎而耀眼的光波。千万点光波,就是千万只媚眼,彼此间或向游人传递着挑逗的眼神。解冻的河水,漫过橡皮坝,从容地向下游淌去,在坝底激起层层浪花。熬过寒冬的鲤鱼频频跃起,想穿过水幕翻入上水,好似飞跃龙门,却又谈何容易?
在浩渺的烟波中,一年比一年増多的野鸭已不怎么惧人,三五成群地漫游过来,间忽又一头扎入水中,或嬉耍,或觅食,调皮喜人。
汾水沿岸斑驳的石径上,小草已从缝隙间奋力挤出,犹如襁褓中婴儿闪着弱弱的目光,只待“哇”地哭出第一声。各色小虫,在经历冬眠后,舒展身驱,肆意在土垅间跳跃、爬行。
沿着河畔,向北再走两千步,便到汾水阁下。周围的丛林,已被春风唤醒。各种树木枝干上爆出葱翠的嫩叶,在阳光下,如透亮的蝉翼抖颤着。这片片翠色,聚集成淡绿色纱雾,在汾水两岸弥漫流淌。
在鸟鸣的婉声中,性急的迎春花泼出第一斛金黄。接着是优雅的山桃,华贵的海棠,冷艳的紫丁也先后登场,竞放着各色妖艳。
人们在熬过多霾的冬天后,又开始聚集扎堆。于是,汾水阁前,笙歌舞步又张扬起来。
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用全身力气,挥舞着等身巨管,蘸着河水,在空余场地上写下孟浩然的《春晓》,笔走蛇龙,满地淋漓,犹如落下一阵春雨。观者如堵,时而爆发出一阵掌声。
伴随着春游的脚步,胸臆中春意萌动,似乎想写点什么。一时间,“啼绿映红”,“碧玉妆成”,“弱柳从风”,“乱花迷眼”等诗句在腹中搅成团麻,剪不断,理还乱。心怨古人已将春色写尽,今人想要翻出新意,似乎比登天还难。
回得家来,似心有不甘。仿陶公《时运》赋,硬着头皮写下《春赋》一首:
袅袅春韵,穆穆清晨。风舞衣佩,寻径汾滨。
微澜既兴,纸鹞临空。雏鸭弄水,鹊鸣在林。
迎春尽燃,恣肆挥金。山桃情痴,低眉绛唇。
海棠俏丽,迎风娉婷。紫丁恨世,或哂或嗔。
年年逢春,春绪纷纷。青葱何暂,流逝飞竞。
临池泼墨,对轩浅吟。浊酒半壶,欲醉还醒。
(观樱)
去年春游的高潮在西山。为期一个月的西山玉泉山城郊森林公园樱花节接待游人数十万。
原以为樱花节系日本专享。一年一度的樱花节吸引全球无数的人们乘飞机前往赏花购物。明代宋濂诗曰:
赏樱日本盛于唐,如被牡丹兼海棠。恐是赵昌所难画,春风才起雪吹香。
然不知从何时始,樱花已在太原各大公园悄悄埋下根芽,逐渐长成,并在一夜之间绽露华容。
太原西山经百余年挖煤,已被破坏的满目疮痍。在绿色发展理念的催动下,经大规模脱胎换骨地修复改造,已基本恢复青山原貌。并引进上百个樱花品种,经几个冬春的精心培育,1000余亩25万株樱花皇然怒放,令人惊喜万分。
那些日子,赏花的人摩肩接踵穿行于花海之间。细观樱花,如婴拳大小,白、粉、红皆有。每朵花都是纷扰细碎的页瓣,短且劲挺的花蕊,笑黡妩媚,风情万种;每棵树都是披霞流彩,秀色可餐。
树下自有落红,游人蹑足绕行,何忍践踏。蜂蝶舞动双翅在花影中频频穿行,不时在花蕊间轻叩一下,再轻叩一下,仿佛一只柔指划过琴键,随之嗡嗡的乐声便在花间流淌,流淌……。此时,一阵微风裹着香气袭来,令人痴迷颠倒。
仰观四周,只见翠微环壁;在万花丛中,有溪水集湖成鉴,蓝天、白云、花影倒映其中,嘅谓“天上人间”。
苏东坡曰:“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当是主人。”
吾曰:“花开花落,原也无心,观者必是情人。”
绕苑浏览一周,虽汗侵衣背,仍是游兴未尽,依依不忍离去。
夜间入梦,仍在花海中逶迤逗留,有粉黛簇拥,枝蔓纠缠,无尽无休。一觉醒来,已见天光,在枕边忽得几句小诗:
昨日西山人如蚁,万株樱花斗芳菲。鹿车载酒非戏说,更揽风情入梦归。
(临帖)
宅居在家,临帖成为可以耗时的“功课”。
少年临帖,是为了收敛性情;中年临帖是为了成名成家;老年临帖是为了修身养性。
老爸在世时,家中存有一叠不知从何处淘弄来的清末举子应试手稿,那字写得端庄周正,字字如玉,令人艳羡不已,从此埋下练字的初衷。
上初中时,每周四下午有一节书法课,自己写得很是用心,字也逐渐显得有些模样,便被选中太原六中(进山中学)红星墙报的缮写员。天暖时尚好,唯有在冬天里,呵着冻僵的手指,照样在墙报上去写,很是幸苦。写来写去,一直写到头条的“编者按”或“社论”之类,那在自己心中也是一份荣耀与骄傲,因此即使没什么奖励(实际上,每学期下来还给几只铅笔,或盖有学生会印章的一纸奖状),仍乐此不彼,受邀不拒,坚持数年,并由此形成一种写字的喜好。
成年后走向社会,名书法家看得多了,才知道临帖的重要。
初临王羲之的《圣教序》《兰亭序》《丧乱》《二谢》《得示》,后临孙过庭的《书谱》,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告伯父稿》《争座位帖》,也临过现代书家沈尹默、于右任、徐文达的诸多帖子,最后落脚于宋代苏黄米蔡的米字上。
米芾行草达宋代之巅峰。其人天资高迈,行为狂放,爱蓄奇石,时称“米颠”;米芾书法远追晋唐,锐意取二王之法,遍摹颜、柳、欧、褚等,“取诸长处,总而成之。”老而始成大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如“集古字”。米芾曾将所藏晋唐真迹整日展于几上,手不释笔,摹临不息;夜必收于小柜,置于枕边方能安眠。并曰:“一日不书,便觉思涩”。其《苕溪诗帖》《珊瑚帖》《蜀素帖》及大字行书《研山铭》《多景楼诗》等既为古宝,也为今人所崇。现今临米帖成风,盖源于米字不脱古法,又能创新古法;隐含现代气息,深合当下的审美情趣;且集字灵活多变,意态飞动,八面出锋,突显个性。苏轼赞米芾行书“风樯阵马,沉着痛快”。临帖讲究既能入帖,更能出帖,进而脱帖创作,达到随心所欲,落毫便成的境界。然由于自己愚笨,缺少一种天份,虽遍搜米帖,临习不断,却也只能得个皮毛,未涉米字精髓。能获一个“米味”就很满足,从未想到成名成家。所写条幅仅送家人或亲戚,有时也在手机群内晾晒过瘾。偶有中国诗书画研究会约稿,也只是因挂名该会理事,应命而为。
或问:既如此,为何日临不辍。回答是:消遣时光,锻炼心脑而已。
书房就在卫生间旁,洗砚涮笔皆方便。只要有空,便溜进书房,在水写纸上刷上几笔,一次百余字,日书几次。一首诗或一段文字写熟了,为验证效果,便正式开写。裁适宣纸,调匀墨汁,凝神聚气,一挥而就;一幅写下来,背上微微出汗,似觉爽快许多。悬之壁上,端详数日。看厌了就摘下,又换一张,周而复始,寒暑未间。如觉写得尚可,便拍发给视为挚友的几位真正的书家,请其点评一番,交流切磋,以求有进。
另曰:既入书界,当讲书品。
南朝(梁)有庾肩吾著有《书评》,专讲书品优劣;并由书品论及人品,包括人的才情、气质、格调、能力、德行。由此看来,人品决定书品。当然,这是对入流的书家品鉴之法,是否显得苛刻、严峻?
但就为书者而言,起码应承认书为“六艺”之一,是老祖传下来的一门技艺,是属于国学艺术之一脉。从者当有敬畏之心,修炼之意。似乎不可轻慢、浮躁,更不可任性而为,随意涂鸦。同时书者许增进修为,撇除乖戾之气,名利之欲,狂躁之想,还其艺术本真。如此,方能获得佳品,并步步层楼,更登妙、仙之极。
实际上,这些“清规戒律”常为“名家”所不屑,并视之为“笑话”,认为“屁”也不是。所以只能在纸上随便啰嗦几句而已。
(快乐)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就此说来,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人的一生大概不会有多少快乐。
而快乐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此,林语堂将快乐从生活中剥离出来,作为一个哲学命题加以探讨。他的理由很简单:
一、人生不一定要设定目的和意义;
二、人生只是大自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顺其自然是人生要义;
三、人不必拿自己毕生精力去努力实现所谓人生目标,而是“应付”和“消遣”这五六十年天赋的光阴。
四、既是“应付”和“消遣”,那么生之享受应包括:树木、花朵、云霞、溪流、瀑布及大自然的形形色色;还有诗歌、艺术、沉思、友情、读书以及家庭生活等,都是享受,都应当带来快乐。
怎么样?这样的理论放在中青代是否有些“颓废”和“虚无”。而放在老年人的当下来考量,则好像很是适宜。
据此,饱读诗书的林语堂在《生命的的享受》一文中,曾列出金圣叹(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文学批评家)不亦快哉三十三则。今择其十以飨读者:
其一、夏七月,赤日傍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汗出遍身,纵横成渠。忽然大黑车轴(雨大如车轴),激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消暑之快)
其二、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是戛戛者是损我何物,嗤嗤者是裂我何书。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敛声屏气,橄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猫逮鼠之快)
其三、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不亦快哉!(燃放炮仗之快)
其四、夏月科头赤足,自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踏枳槔(吊杆,传统提水工具)。水一时奔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取水之快)
其五、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莹,林木如洗。不亦快哉!(朗晴之快)
其六、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观雪之快)
其七、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逢舟篇艑舸,疾行如风。试伸挽钩,聊复挽之。不意挽便着,因取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天知橘柚”(杜甫诗《放船》:'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之句,极大笑乐。不亦快哉!(乘风搭船之快)
其八、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还乡之快)
其九、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脱缰之快)
其十、看野烧,不亦快哉!(观野火之快)
在常人眼里看来,金圣叹所谓人生之快,不过是些微小事,都在乐与不乐之间。金圣叹却津津乐道地一口气吐出三十三个“快哉”,只能说明他的豪爽,他对人生乐观豁达的态度,这也是他超越自我的人生修炼。
实际上,金圣叹一生命运多舛。他是一个才气横溢却饱受苦难的文化人;因生活困顿,不得不以扶乩为生。曾化名金人瑞赴京赶考,名列第一;却绝意仕途,归隐山林,以读书著述为乐。他开创了中国文化史上最有创意的文学点评。其点评趣味盎然,精微独到,与《水浒传》《西厢记》等不朽名著一起流传于世,并享有同等的尊崇和文学价值。胡适认为他是文坛“怪杰”。林语堂称他是“十七世纪伟大的印象主义批评家”。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文学奇才,却因一个为民请命的“哭庙案”锒铛入狱,屈死于清政府的刀下,死时年仅五十三岁;其死后财产充公,家属发配。何其苦哉!从他的命运中,很难找到什么“乐子”。然而,他毕竟有三十三个“快哉”传之于世,并载于典籍。那三十三个“快哉”起码能带给读书人带来莞尔一乐。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金圣叹是如何超凡脱俗,修炼自我,苦中求乐的;他是一个名闻天下的狂生,也是修炼到真的现世活“佛”;否则,便不会在诸多不幸中觅取和收获那么多的快乐。因此,要想快乐,须对生活有一种宽大包容的态度。即对生活中的诸事能够或情愿做一些取舍,做好加减法。即:自我删减生活中若干不幸和痛苦带来的烦愁,加上已有的诸多点滴愉悦,一减一加,其结果才是快乐的。归根到底,快乐不仅是自我感官对于外界自然的客观被动反映,更是一种主动修为,一种人生境界。
总之,快乐是个人修炼所至,而并非上天赐与。否则,便是“苦”、“怨”二字缠身,一生难解,直到终了。
如《中庸》所说: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为道;修道之为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林语堂从金圣叹的三十三个“快哉”,引出一个哲学命题,最后落脚于《中庸》关于人性的论述,这大概是这位文坛巨子留给我们的一点精神慰藉吧!
(老宅)
岁月易逝,老宅依旧。用一把磨光的钥匙,轻轻打开老宅的房门,一股稔熟的气味扑面而来。四壁粉白,冰箱、餐桌、沙发仍在原处,壁柜倚墙而立;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木制地板上留下晶莹的一洼,将室内映的通明。一切都在静静地候着,渴望主人回来,只差一个热拥。
这,便是住了二十年的老宅,是1991年房改前分配的。老单位人多,新建住宅仅有80多套,给谁不给谁都可能是一场风波。只能按工龄、职务、职称打分排队。我虽进入分配范围,内心却犯犹豫。因为新进领导班子,怎么说,也应低调谦让。老厅长贴心地说:本厅盖房也就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有。要不,将楼层要的高一些,上楼费劲,别人也无话可说。于是,六层的楼房,我住到五层,三室一厅一卫,很觉舒适。在领到钥匙后,拎着一挂鞭炮绕家放一通,为喜庆,也为驱邪。
因为有了属于自己的住宅,妻儿老小常能团聚,便有了一种“根”和“家”的感觉。
所谓:“有宅常忘身是客,却把他乡作故乡。”
无论单位的活儿多苦多累,是恼是烦,只要踏进家门,便是红尘之外。一碟花生,小酌几杯,饭后往床上一倒,拿一张报纸看到昏昏欲睡。一觉醒来,晨光入室,心净如洗。如能起个大早,便去迎泽公园活动一番,或学太极,或保健操,顺便买菜,回来做早饭也不迟。
家有老人是个宝。母亲也常带着小保姆来住一、二月。此时,新居便成了家族的中心。兄、姐和各门亲戚都来,殷勤问候,送吃送喝,一时人气聚集,热闹如过节;就连餐桌上的饭菜也丰富许多。
老宅所在,确是一个黄金福地。出了大院南门,马路对过是省中医院;西侧不远就是迎泽公园。公园南边是女儿上过的名校太原五中。大院西小胡同内晨间有菜市。在一个十几分钟的生活圈内,医疗、上学、逛公园、买菜等皆可解决。那座花木葱茂的迎泽公园,更是大院老人日常闲散休憩,流连忘归的去处。因此,大院中的每间房都显金贵。有的人买了新居后,仍依恋于此,不愿搬走。
特别是,老宅中北面不到十平米的斗室,一张铁床,一只书柜,送走三个大学生:女儿珍珍和两个近亲的孩子,且都是一类重点大学;隐约觉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风水”。
2004年,外孙毛毛诞生了,和父母就住在阳光充沛的中屋。于是一家人的爱意又集中到毛毛的身上。男孩子响亮的啼哭,惊动了四邻,也打破了楼内的沉闷。同一单元的老厅长诙谐的说:“你家孙儿的哭声真不含糊,比公鸡打鸣儿还厉害!”
转眼间,外孙已长到六岁,为上学方便,由父母带着离开老宅。于是老宅逐渐归于沉寂,只剩下我和老伴,还有阳台上的几盆花草和玻璃缸内默默呆着的小龟。
在生活的旅程中,总有一样东西可作为人生标识。如当年工作过十年的三线军工187厂,厂区门口不远便有一座“支锅石”。看到她,就想起在187厂的奋斗经历和一起同甘苦的战友,那就是你心中一首永远不竭的歌;老宅,也是你人生旅程中的另一座“支锅石”,和另一首歌-----或喜怒哀乐,或风雨兼程,或阴晴圆缺,唱着唱着,一头青丝渐渐沧桑,转眼间已是皓白如雪。
人啊!怎经得起时光之轮的碾压和揉搓。
每当坐车沿着并州路往北经过青年路口时,总要下车走一段,为的是再看一看老宅。从路边丛林花木间望去,老宅依旧,新抹的外墙,在阳光下呈现一片幽郁轻淡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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