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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 南 | 杜思高:山中,那一段行程

《 山中,那一段行程 》

作者│杜思高(河 南)

我是在太平镇车站认识尼子虚和李小平的。

七月的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山蝉在树枝上不停地鸣叫,空气中似乎能听到丝丝的水汽蒸发声。我从九朝古都西安搭乘K136次列车到达西峡县城,正是早上七时二十六分,看到不远处有家小吃店,踅进去喝了一碗胡辣汤啃了一块锅盔馍,又匆忙奔到公共汽车站,掏出2.5元钱买了到达太平镇的票。到太平镇时大约上午十一点左右,我背着行李拎着那一箱沉重不堪的书籍,在出站口处等候林场车接,遇到了打扮和我一样的李、尼二人。一问还真巧,他们竟然也是前往万沟林场的毕业生。尼子虚是北林大森工系毕业生,李小平是南林大林经系学生,东西南北三个大学生都是今年分到万沟林场的林业院校学生。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一辆粘满灰尘的北京吉普车从山道上方面向驶过来,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车辆似乎是蹦跳着前进。吉普车狂风般扑到我们面前,嘎的一声停下“咋恁冒失”随着一声呵斥,从车里跳下来一位妇女,五十多岁,面色黑油油的,国字型脸盘,棱角突出,带着一股威严的煞气。她上身穿一件城里人早不穿的洋的确良上衣,下身穿灰色马沙王料子筒裤,脚上蹬一双白色运动鞋,大概太旧了,颜色已变成和她的裤子一样的灰色。“大学生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是到我们万沟林场来的吧!”“好,好,欢迎大家,她伸出手,和我们一一相握”,我们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魔术般飞快从车上拿下矿泉水,递给我们。“喝吧,这是咱们伏牛山的矿泉水,止渴养神,好的很。”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虽然由于在空气中暴露过久,变得温吞吞的,但还是很解渴。

“好了,老王,把大学生们的行李搬上车。”她吩咐司机。司机老王把我们的行李放在后备箱里,拉着我们向位于半山坡的林场开去。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到太平镇接我们的是林场场长兼党委书记周卫红,一个六十年代上山下乡的老知青。到场部之后,我和尼子虚被安排住一个房间。李小平是个女孩,她住在我们隔壁的另一间空屋。放好行李,已是午后时分,周卫红喊我们三个来到食堂吃了一碗捞面。她对师傅说,“晚上搞些荤食,给三位不怕苦,支持咱们林场的青年接风”。

“不怕苦个屁”我心里骂到。说实在,我才不想来这个穷山沟,当初我在校各项全优,被分到陕省泡桐研究中心,后来被人暗中做手脚顶了缺。大家知道这两年就业太难,就连一些人家找保姆都明确得有大中专毕业文凭。我如果不来这儿,就得失业,那可就辜负了十年寒窗,更对不起乡下靠打坷垃种地含辛茹苦供我上学的父母。

晚上,我们吃到了很丰盛的晚餐:酱焖野兔、红烧野猪肉、爆炒廘肝,还有猴头菌、树笋等,是打我出生后到现在所没吃过的好东西。

正值天然保护工程开启在即,林场分类经管的规划任务很重,成立了规划小组,我在大学里学的是经济林,成了业务技术骨干。尼子虚学的是森工,李小平学的是林业经济管理,但是他们也毫无选择地成了规划小组的成员。规划小组除了我们三个大学生外,还有一个老李,初中生,性性格沉默,不爱说话,为人很是忠厚谦恭,有一个中专生靳文清,病秧子干不了重活,做内业,人极好,所以我们相处得极为和谐。每天,我们早出晚归,拿着标尺、测绳和经纬仅奔赴野外。渴了喝山泉,饿了啃干粮,进行测量。脚上磨出了血泡,腿、手被荆棘、岩石划破,伤痕累累,鲜血不断,结了一层又一层痂。我们对被如此重用,深感荣幸,苦累就全然不觉。中午,躺到树荫处,头枕岩石,绿草作毯,睡他个天昏地暗。山风凉爽,掠过树梢,掠过飞瀑,人心身清爽无比,心情格外地好,才来时的无精打彩,早飞到瓜哇国去了。

搞规划,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经过两个半月的辛勤努力,全林场

十三万五千亩山林的分类经营规划完成。冷面的周卫红拿着清晰明了合理有致的规划图,绷紧的脸庞渐渐舒展,继尔绽起了笑意。

我们被初战告捷的成功烧得心里发慌。下午,李小平、尼子虚、靳文清我们四人沿山路走了二十多里,到太平镇上一个小饭店,点了花生米、猪耳朵、凉拌猪肝,炒了珍珠花,要了六钱五毛钱一瓶的伏牛白酒,狠搓了一顿。平生第一次喝酒,头晕呼呼的,让人想笑又想哭。

月上树梢,我们开始向场部走。一路上,他们俩人又说又笑,又喊又唱,我心里却酸楚楚的,一股莫明的伤悲漫润着我。是啊,“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中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酒后的落寂最使人难受。见我沉默不语,李小平也受了感染,也不再唱了。只有尼子虚吊着嗓子,吼着《红高梁》里的酒神曲:“妹妹你大胆她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哇”,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传得很远很远。孤闷的岁月,我发现心中不自觉对李小平产生了好感。

别看林场有十多万亩土地,它的家底却捉襟见肘。当我把林场的家底摸透了以后,一股冷气紧紧攫住了我。拥有职工三百多人的林场,固定资产除了三辆破旧的东方红拖拉机,一辆吉普车,三百余间旧瓦房外,帐面资产仅有一千三百元,外债负额却达三十万元,职工们已经七个月没发工资了。过不下去没有门道的职工不得不到太平镇街上拾菜叶,搅上玉米糊当饭吃,有些家庭成年吃不上一顿饱饭,更别说吃肉。有一名当过劳模受到地委接见的老工人受不了落差,上吊自杀。有些工人子女实在无法生存,只好到太平镇上饭店当服务员端盘子刷碗,间或做些皮肉生意。职工们常说起以前:每年砍伐木材十多万方,盛年从太平镇到场部二十多里的山路上全排满了汽车,排队的司机往住要等到十天半月才能拉到贷。大量的木材换来了大把的钞票,但也种下了苦难的伏笔,现在没有木头了,也就断了财源。举步维艰里,林场前年开始转换头脑,栽种经济林,但稚嫩的幼苗得何时才能长大.

 “去他妈的”!我一脚踢翻了座墩,向场部边上的小溪跑去。一头扎进去,

冰凉的山泉水漫得浑身舒服啊。忽然,听到几声凄厉的鸟叫,抬头发现竟有人在水沟之间拉了张网,不知危险的燕子仍然自在飞翔,就粘在了上面,拼命挣扎痛苦地“吱吱”乱叫。我急忙爬起来,用竹竿挑起网,把网上的鸟一个个取下放飞。这时,一阵拍手声传来,伴随着傻兮兮的笑声。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周卫红的傻女儿周华菲站在远处的大槐树下,偷偷看我。匆忙穿上衣服,我狼狈地走了。

同老李闲聊中,我知道周卫红是七十年代上山下乡到林场的知青。当初来了二十几个知青,最后都走了,唯一留下的就是她。据说,她有条件回城,但她坚决地拒绝了,她立志把火热的青春献给林场。别的男人一天伐木五棵,她一个姑娘家,竟能伐倒八棵参天松木,积木达九立方。凭着实干,她先当上了林场的团委书记,继而又当上了党委副书记、副场长、到场长兼书记。在木头财政和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时代,一个姑娘靠着自己的毅力,先后多次出席乡、县市的表彰大会,成了远近闻名的铁姑娘。知青返城大潮席卷而来的时候,她依然同林场一位工人结了婚,婚后生下了女儿周华菲。后来,刚强能干的周卫红忍受不了丈夫的窝囊样,尤其是他那一棍了打不出三个屁的性格,简直让她恶心。女儿出生一年后,两人离了婚。

离婚影响不了周卫红干工作的热情,她把孩子锁在屋里,去开会去工作。由于孩子无人照顾,曾多次出现危险,数次从坑上跌下来,还昏死过去两次。等到周华菲长到三岁时,周卫红才发现她智力障碍,不及常人。孩子的打击让周卫红变了一个人,刚愎暴戾,对人苛刻,谁要是敢摘林场一个苹果,偷一只铅笔,她非把你整得无地自容,铁娘子成了铁孔板——冰人一个。

周卫红的冰冷在我们到了林场后不久,就领教了一次。那次,我们在南洼小区搞规划,邻近中午实在饿得慌,我和尼子虚一嘀咕,跑到玉米地里掰了几棒玉米穗,然后在背风处点起一堆火,用竹枝扎着烤。噼呖啪啦声中,烤得玉米穗香喷喷的。李小平喜得又唱又跳,尼子虚从火中抓出一个递给她。“真香啊”李小平飞快地大咬一口,引得我们从火中取出玉米棒大嚼。“妈那个X,想死哩”正当我们得意忘形之时,一声断喝惊得我们目瞪口呆,周卫红不知从何处出现,她一脚踢翻了火架,破口大骂“你们不要命了,想死哩,这是防火期啊,知不知道,饿死鬼,真丢人!还大学生哩”。她用手指着我们大骂,话语难听如刺刀利刃,李小平当即捂着脸哭了起来,我和尼子虚一看不对头,迅速用棍子打灭了火。

“每人罚款贰拾元,写五十份检查,张贴全场四十个管林班点”。整罢我们,周卫红扬长而去。

晚上,我们三个人坐在宿舍里,商量怎么办。大家又气又恨,尼子虚破口大骂:“这婆娘,不是玩意儿!”骂是解决不了问题。我闷头抽烟,不吭一声,罚款我们不怕,最怵的是写检查,刚上班就写检查,太丢人了。见我不参与,尼子虚嘲讽我“唉呀,杲,你咋不生气,是不是想给人家当女婿?”。我马上反 击了一句“熊包,想当女婿你就去求亲呗!乱带啥帽子!”这一骂把尼子虚骂得一阵红一阵青。

 “对了,唉,我说杲,咱们何不让尼子虚去替咱们求情。”李小平插了一句。

这一句玩笑把尼子虚激得一蹦三尺高,结结巴巴发誓赌咒说自己就是当王八缺八辈子德也没那想法,坚决不去求情。任凭我和李小平怎么开导,他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去”看他那熊样,我咬了咬牙。我们三人凑了五十元钱,我到场部小卖部买了蜂王浆和槐花蜜,拎着到周卫红家求情。

我走进周卫红家时,她正伏在桌前审阅一沓子材料。她的傻女儿周华菲呆坐在一边地上,乱玩木瓜球。她站起来,脸上露出了难有的笑容:“啊呀,小杲来了啊,我正准备去找你哩。这份经管方案,你看咋样,你文化水平高嘛,秀才,你看看。”她声音柔和。

我草草地看了一下方案,提出了一些大胆的意见,她连声说好。这时候,你根本看不出她的威严,觉得她是一位慈祥的母亲。灯光下,她鬓上的缕缕白发闪着银光,那透过老花镜的眼光中竟满含着慈爱。我迅速瞥了她一眼,就中午的事向她作了检讨,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她能否不写检讨了。她的脸色立即严厉起来:“不中,坚决不中,检查必须写,你们违反了林场防火条例,这可是大事。”

“不行算了,难道你就没犯过错?毛主席还说过,允许别人犯错误,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我们算哈,还不如一只狗!”说罢我扫了她一眼。她气得浑身乱抖,脸色苍白。我一股豪气涌上心头,站起身走出了她家的大门。她傻女儿在后面,呕呕大叫着。

“完了”走到路上,山风一吹,我清醒了,后悔至极。“哪有这样的傻瓜,去求人家反倒冲撞人家?”我连骂自己傻蛋,骂自己的倔脾气,到人屋檐下还不低头。我在山路上低头怏怏正走着,远远看见西坡玛瑙沟一片火光,远近人影乱跑。“糟糕,起火了?”我心里一个激灵“管他呢,烧吧!”我向自己的宿舍走去,但没走多远,还是忍不住转了头,向西坡起火点跑去。

西山坡上,火借风势正啪啪燃烧着,火舌一窜老高,向上卷去,那些小油松在火中一会儿就变得焦黑。我捡起一根树枝,飞扑进火场,狠劲抽打起来。风助火势呼呼作响,火舌乱舔,我觉得自己就是在火中玩命。火烧着了衣服,烧着了头发,烧疼了肌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火被扑灭了。从火场中走出来,我碰见了尼子虚、李小平,三人竟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是啊,三个年轻人不等召唤自发扑山火,头发烧焦了、眉毛烤没了、衣脚挂烂了,脸黑乎乎的,这多像长征中的落魄战斗英雄啊。

周卫红不知什么时间从西边火烧地远处走到我们跟前,一手拉着我,一手抓住陈林,激动地说:“好样的,学生们,我现在宣布,解除对你们处罚的决定,对你们的勇敢表现,组织全场职工向你们学习”! “啪啪”周围响起了掌声,我心中一热,泪水涌出了眼眶。

人逢寂寥常思亲。工作之余,我时常在黄昏时分坐在山坡上,看残阳如血在西山之巅渐渐坠落。山花怒放,山风料峭,忧郁如早春的薄雾,覆盖着我的心。每当我想起母校西北林学院,总想起班里欧英军、柳少华、曲长青,安略军、古迪名等亲如手足的舍友,想起安吉军和张明虎的搞笑镜头,赖云河和熊丽丽的恋爱风波,闫刚虎、彭秀梅和刚继斌的三角恋情,追忆过去时光,心里五味杂陈。来林场这么久了,大干一场的念头正被无情的现实削剥砍割啮食着。日复一日的植树,让人身疲力竭疼痛劳累,可这些小树何时能长大啊?我需要金钱,可拖欠的工资又何时能发放?木头财政带给这儿的,是繁华过后的萧条荒凉。我需要现代的工作环境,需要电脑、传真,可这里的条件又是什么呢?低矮潮湿的屋架房,蚊蝇乱飞,老鼠昆虫游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农民的生活。唯一能使我欣慰的是爱情一一与李小平的恋情如同春天的秧苗,长得很快。尽管我们没有公开,我们常常在夕阳下静坐,共诉苦衷,在月夜里漫步山坡,畅谈理想。

在来林场以后的前几个月,尼子虚曾表现出对李小平的极大兴趣,殷勤热情简直到了登峰造极。有一次尼子虚他二姨从市里跑了三百里路来看他,他让他姨妈给他批发二十袋高级卫生纸,他把这都送给了李小平。可惜的是李小平对他始终没有多大的热情,恨得他多次在我面前骂道:“他娘的,管不了哪天晚上我把她收拾了。”我嘿嘿一笑“你现在就把她收拾了,人不就是你的了?”“早晚的事!”他气愤地说。后来鬼使神差,李小平却和我恋上了,收拾李小平只能成为尼子虚在梦中的事。

和李小平恋意正浓时,也是我工作正得意的时候。周卫红场长对我现出表格外的关怀,显示出她对知识分子的极大尊重。她几次让弱智姑娘给我们送来山野菜、熏腊肉块。那天,周华菲提着一篮子鲜菇,走进我们的宿舍。我对尼子虚说:“熊包,接过来。”尼子虚就过去拿,傻妮儿捂着篮子,不给。老熊尼子虚给气得直跺脚:“这棵子”(豫西山区对女孩的蔑称)。我走过去,轻轻接过篮子,取下东西,然后对傻妮儿说:“谢谢,走吧”,这时候,傻妮儿高兴得嘿嘿笑,看着我们屋内的大堆书籍摆设,流露出很惊奇的神情。

周卫红对工作是出奇的严格,但对职工们倒是很周济,东家有事她奔波,西家没钱她给借,谁有个头疼发热,她也会及时让医生给看,但大家还是都怕她,对她敬而远之。有时,周卫红特意到我们这儿询问我们的生活,叮嘱我们说出门在外不容易,要招呼好自个儿。一次,尼子虚、李小平、靳文青我们坐在一起聊天。聊到她时,熊包陈林问我:“唉,杲,你说周场长这个人怎么样?”“什么怎么样,伏牛山上一块岩石呗。”我笑笑说,见李小平和老熊尼子虚不解,我又说:“一个心理变态的老女人。”也许,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别人谁越对我好,我在情感上和他(她)距离越远,特别是对周卫红这样的领导,我总觉得她有着某种想法。她的原则性,我叫做冷酷;她对别人的关心,在我看来是一种伎俩。也许,就是凭这两样法宝,让她这个女人在林场树立了坚实不倒的根基,场长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啊。这个身披光环的女场长,居然能被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分析得淋漓尽致,我不禁有些得意,但马上一转话头:“不过,周场长还是很有能力嘛!”

 “是啊,我看周场长不错”,尼子虚表白了心迹。

“不错个鬼”,李小平对周卫红十分有意见。按理说,李小平大学里学的是林经,应该分到财务室产业科。可是周卫红说大学生应该锻炼,把她调到菇厂制菌车间,每天和培养基、菌苗、枯枝烂叶打交道,搞得她浑身过敏,一听到菌就呕吐恶心。李小平白了尼子虚一眼,对我笑笑说:“杲,你说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尼子虚你是不是受了周场长的小惠。”此放话一出,尼子虚急得直跺脚,谁贪小灶,让他掉到山沟里摔死。”

山中的雨,说来就来。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狂风呼啸,电闪雷鸣,风摇大树,隆隆作响。我们把门插好,倚在床上倾听风雨声。突然,屋门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该不会是野兽吧?”我的心提到了嗓孔眼,紧接着又撞了一下,还伴随着爪子抓门的擦擦声。“谁,谁?”。尼子虚惊恐地问。也许是风雨声太大,我们没听到回答接着却又听到更急切的声音。我从床头抽出砍刀,拿出电筒隔着门缝向外照。风雨中,傻妮周华菲淋得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前,她家的狗阿黄正拼命用爪子抓门。我一把拉开门,周华菲体如筛糠,吱吱呜呜指着自家方向。我明白了,一定是周家出了大事,不然三更半夜周卫红是不会让她一人冒着这么大的雨来。尼子虚一看我要走,问“怎办,杲,我呢?”我大吼一声:“熊包,你他妈的快跟我一起走”借着闪电,望着水淋淋的傻妮儿,我心里一阵哆嗦,一股怜悯冲上心头,趔趔趄趄向她家跑去。

周卫红是被她家坍塌的窝棚埋在下面的。我们经过一阵扛抬,终于把她从下面抢了出来。她没受什么重伤,只是肩膀和腿有些擦伤,闪了腰。我们把她送到场部医院,冒雨回了家。

暴雨夜之后没多久。周卫红场长找过我,问我对场子的经管有什么看法。我不知深浅,就提出了几点经营上的改革意见:比如打破大锅饭,把现在的八个分场,二十一个小班重新组合,实行承包。同时,对外进行招商,引进资金,盘活生产。周卫红不住点头,疲惫紧绷的脸上闪现了红光。忽然,她说:“小杲,我想让你作我的助手,咋样?”

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心里一阵激动,口里却说到:“周场长,我没什么能力,来得又晚,资历浅,没经验,你看是不是还有更适合的人选”。

  “我看你就很合适吗,就这样!”

周卫红和我谈过话之后,就有意地让我参与一些场里大事,先是让我独立负责对北山青羊坡一万五千亩板栗进行嫁接,接着派我到县参加退耕还林培训班。周卫红对我的信任,让我忐忑不安。

十月下旬,在平原地区暑意已消,可山区却是枫叶正红,霜雾阵阵,寒意入侵。一天,周卫红让退休的老支书包万金找我。老包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周场长想让我做她的上门女婿。我打了个寒颤,断然拒绝了。老包讪讪而退,我料到我这一次决定,不会有好结果。

果不其然,场里有什么大事,她也不再让我以准副场长的身分参与。见我的时候,那种冰冷挂霜的面孔冷气袭人。

十一月下旬,县委组织部来了文件,熊包尼子虚被宣布为林场的副场长。这既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尼子虚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兴高彩烈,相反我常见他默名其妙地沉思。有时,到林场小卖部买些散装伏牛白,独自跑到山坡上喝个醉醺醺。有时,非拉我和靳文清一起喝,往往喝不到半瓶他就大醉,又哭又笑。一天下午下雨,我俩坐在屋内喝酒。喝了一会儿尼子虚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声说“杲啊,你是英雄啊!”他伸出了大拇指“敢作敢为我,我他妈的是这个,窝囊废!”然后放声大哭。

“尼子虚,你是咋的了?”他一哭,我心里就酸酸的难受,这酒是没法喝下去了。

阳历年,尼子虚和傻妮周华菲结了婚。新房是在场部东边一块平地上新盖的,砖木结构,相当漂亮。婚礼很热闹,林场职工去了很多,连太平镇的干部和附近的一些村干部及村民都参加了,整整吃喝了一天。我和李小平也去了,喝着山区特酿的带着薯干味的伏牛白酒,一股浓郁的苦涩攫住了舌苔。

冬天来了,满山遍野披上了厚厚的白雪,奇冷的气候刺人骨头,让人觉得如掉进了冰窖。我只能钻进屋里,不停地向火堆加木棒。就着火堆,贪婪地复读大学时的课本,准备迎接一年一度的研究生考试。有时学习累了,就和李小平一起去山坡上滑雪,去松林中赏景。

林场如一头破车,被沉重的老牛牵引着,吱咯咯原地打转。由于天然林保护工程,省里拨来十三万元钱,暂缓了我们的经济危机。那天召开大会,周卫红站在台子上,扬着沙哑的嗓子大声说“同志们,上级给咱们拔来了钱,是给咱们的极大支持,咱们一定要扎实工作,大干一场,要不了几年,咱们林场还会好起来!”

“嗤”台下一片唏嘘叽叽。

“你们不要嚷,要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林场,我们一定能走出低谷,重新过上红火的日子。现在,我宣布,财务上分轻重缓急先给大家少发俩钱,救救急!”“哗”台下掌声雷动。我领到了贰百元钱,尽管我知道这钱是不能这样用的,但它起码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春节前夕,我和李小平坐车下了一趟山,参加在南阳市委党校举行的一年一度的全国硕士研究生统考。归来的山路上,望着苍茫群山银甲皑皑,顿觉豪气贯胸。我抒情地吟咏着毛泽东主席的《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茫茫,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小样儿”,李小平调侃我:“哎呀,不得了”

 “怎么了”

 “又出了一个大诗人嘛”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搂到了怀里。外寒内热,爱情的温暖是可以战胜冷天雪地的凛冽啊!

春天总是给人以无限的生机和希望!春天来了,冰雪消融,草木萌发。按照规划,林场在二十五度以下的坡地上,种上了梨、苹果、杜仲和辛夷,总面积二万亩。二十五度以上陡坡,根据现有情况,改造板栗和山茱萸,面积三万五千亩。一场春雨过后,整个山野一片碧绿,野草伴着绿叶唰唰油旺油旺的生长,让人心生希望,格外舒畅。

正当一切有序进行时,谁也没有想到,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三月十七日那天上午,副场长尼子虚带靳文青一起,连同林场派出所长欧阳泰、政委马海镇、干警肖子恢一起去太平镇办事,归来途中,被狼洞沟村村民袭击。车辆被掀翻,尼子虚、欧阳泰当场被欧致死,政委马海镇身负重伤,靳文清奄奄一息,被送住卢氏县医院,司机肖子恢冒死突围后被一农民隐藏,躲过了袭击。

原来这两年来狼洞村村民常到林场坡上放牛、放羊,把我们新种植的经济林苗子啃食毁掉,林场多次干涉制止效果不明显。周卫红把派出所长欧阳泰叫来大骂一顿,责令派出所下狠手,凡进入坡地的牛羊一律没收,并进行罚款,这就埋下了村民对林场仇恨的种子。出事前两天,东湾村民组长李十八带人到林场派出所讨羊,被派出所拘留了一天一夜,遭受严刑拷打。没想到第二天,尼子虚一行人上太平镇办事,被村民们瞄上。晚上十一点,他们办完事在镇上吃完饭醉醺醺回来路过狼洞沟时,吉普车被横放的滚木拦住,几十号村民手持棍棒石块.对他们进行了报复。

事发后第二天,我和李小平赶到现场,整个现场一片狼籍,惨不忍睹,吉普车被掀翻在地,车头被砸扁,车窗玻璃碎了一地,到处是石块、棍棒和血迹,中间散落着遗落的鞋子。“熊包,我的兄弟!”一股锥心的疼痛攫住了我,我热血上涌,觉得浑身象着了一把火般暴发:“畜生!刁民!”我拎起一根木棍,发疯般向最近的村民家奔去,被现场的县公安局干警死死拉住。李小平双手掩面,号啕大哭,泪如雨下。

尼子虚的死,让我们很长时间沉浸在悲痛中。一闭上眼,总是浮现出他文质彬彬狡黠幽默的脸,带着眼镜眯着小眼的可爱模样。人就是这样,平时不觉得有多好,失去了,才觉得一切都好!作为他曾经的朋友,我整理他的遗物。打开他的书箱,我发现了压在箱底写铪李小平的三十多封没有发出的情书,即便在他同周华菲结婚后,他仍在执著地写着对李小平的爱慕,倾诉他的苦衷和对自己选择的忏悔,甚至还有对我的忌妒。我把这些信扎好,投进了火中。“老伙计,安息吧”每个人都要活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尼子虚选择了他自己的活法,他的秘密和隐私,我应该为他保留!

尼子虚之死,给周卫红打击最大,一夜之间,周卫红变成了一个老太婆,背驼了,头上的白发骤然增多了,好象下了一场大雪。见人时,不再说话,如一个沉默的雕塑。傻妮儿周华菲似乎什么也不知,整天笑嘻嘻的,抱着尼子虚的照片四处乱跑。我和李小平也是整天沉闷闷的,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五月过来,雨季到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从天而降。

那天,我正在场办公室里绘制经营规划图,天上忽然就象蒙上了一层黑纱布,整个世界顿时阴暗起来,闪电接着如银蛇般乱窜,飘泼大雨倾盆而下。猛烈的雷声震得场部屋顶哗哗掉土。“龙王发怒了,要涨水咧”保管老刘嘟噜着。我心里一激灵,李小平她们该不会被水冲吧。她们的香菇场房就在场部下河边,一溜串十多间房子,万一涨水,就有危险!

我扔掉尺子,向菇厂跑去,大雨如枣粒石子般打得脸颊生疼,狂风几次把我吹倒,我爬起来,跌跌撞撞前进。这片平时不足三百米的山路,今天竟这样的难走。我一步一步向山下挪去。近了,我甚至听了河水的咆啸声。忽然,我的脚下剧烈抖动起来,紧接着一声闷响穿过雨幕。滑坡了,巨大的坡体连同泥石流一起向菇厂压去,雨幕中,李小平们的菌场瞬间就被汹涌的泥石淹没了。我发疯般扑向泥地,狠劲挖着湿透的泥浆。大喊着“小平,小平”回答我的只是冰冷的雨水和一阵阵雷声。手指磨破了,指甲磨掉了,鲜血从土中浸出,我一点也不觉得。“轰”的一声,一块石头滚下,我头一懵,就什么也不知了。醒来时,我躺在林场医院的病床上。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邮局寄来的两封挂号信,拆开来,是中山大学研究生院寄来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杜思杲”、“李小平”几个金字滚烫,我心里一阵绞痛,失声痛哭。

我脚步沉重,怀揣着烫金的研究生通知书,一步一步踱到李小平被淹没的地方,双膝跪下,划着了火柴。青烟袅袅里,通知书如一只蝴蝶打着旋儿,随风而去。而后我来到尼子虚墓前,献上一束栀子花,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然后我背起行李,向太平镇车站走去。路过周卫红家门口时,我看见原来就不结实的院墙塌坍了,插着的几棵粗树枝作栅栏。门掩着,屋内传来傻妮周华菲连笑带哭的声音。

2001.8.22初稿

2017.8.11下午完稿

作者风采简介

☆☆杜思高,笔名思杲,河南南阳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在《青春》、《散文选刊》、《黄河报》、《中国绿色时报》《河南日报》等媒体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件。出版诗集《春天的祝福》、《荷花开在夏天深处》,散文集《青春,深情的远望》,即将出版诗集《风吹山川草木长》,获省级以上奖励十多项。2013年获河南省五四文艺奖,2015年获南阳市文艺成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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