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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名家，力扶新人
渐行渐远的土茶罐
作者：马永欢（云南作家）
一
2016年初春时节，我到龙门乡卜马坟村，不经意间看见我的岳母用一个小铁罐煨茶。铁茶罐有茶有水，用细铁丝箍着铁罐上部，还有一个铁丝把。坐在草蹲上的八十岁的岳母，缓缓提起铁丝把倒茶，冒着热气的茶水徐徐注入白色瓷茶杯。火塘不是原来的用石条砌成的，而是一个废弃的瓷盆，瓷盆里有很厚的火灰，火灰上是木炭，木炭边有一把黑色水壶，水汽从壶嘴冒出白色雾气。老人不像年轻人，火气旺，而是要在火盆旁，烤火、煨茶，慢度年老时光。
我问：“妈妈，有没有用过的土茶罐，我看看。”在厨房里的岳父听到后，说：“有一个的，我找。”九十岁的岳父到正房与厨房间找，我好奇地跟随。岳父边回忆边找，在废弃堆积物中找，找啊找，没有找到。岳母通过回忆，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
我拿着灰尘厚积的土茶罐，情绪一下子被激发起来，爱不释手，我说：“这是宝贝啊，很珍贵，我多少年不见了。”岳母说：“这个茶罐三十多年了。二飞生志梅时就开始用起，志梅已经三十多岁了。”二飞是岳母的姑娘，志梅是二飞的姑娘，三代人见证了这个土茶罐。茶罐的嘴两边已经缺了，但我非常喜欢，物以稀为贵，贵于它代表了一个曾经的茶文化时代。我拿着土茶罐，小心翼翼地在水龙头下冲洗，把灰尘冲掉。然后，把铁茶罐的茶水倒入土茶罐里，把土茶罐放在火炭边。我说：“妈妈，你开始倒茶水，我拍照，留一张影。”因为我是《永平回族》会刊的主编，喜欢拍照，抒写历史文化，岳母知晓，所以岳父积极配合我的拍照。拍照缘于我要让八十岁的老人与土茶罐发生联系，哪怕是暂时的联系，意义也是重大的，因为几年前，这个土茶罐都在这厨房里，伴随这个老人，伴随这个老人的早早晚晚。有了这个土茶罐，有了一份热乎乎的温暖，老人一颗沧桑的心似乎才温暖。
拍照完，我说：“妈妈，把这土茶罐给我，我永久收藏。”岳母虽然是一个不识多少字的农民，但在潜意识里，对历史文化还是很重视的，很敏感的。正因如此，这个土茶罐才保留至今。
岳父要到县城医院看病，与我们一家三口坐车前往。我说起这个土茶罐，岳父听后，说：“这个土茶罐是我从杉阳古镇买来的，那时，我在杉阳工作，杉阳有一个碗厂，同时制作土茶罐。有一天，我到厂里办公事，他们就送给我这个土茶罐作个纪念。我就把这个土茶罐带回家，煨茶用，三十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下车，我把土茶罐遗留在车子的座位上，晚上，我想起，对妻子说：“我的土茶罐还在你的车子上呢。”她说：“一个破旧的土茶罐没有用，如果你要，县城农贸市场多的是，买一个新的就行。”我沉默无语，把车里的土茶罐拿到我的书房里，收藏保管。我为啥沉默无语，妻子不懂这个土茶罐蕴含的历史意义、文化价值，因为这样的老茶罐，在人世间不多了。
二
卜马村是一个古老的回族村，俗话说，无茶不成席，这是回族文化生活的一道景观，源远流长。在各种席面上，都有茶水，特别是婚宴，茶水少不了，两道苦茶要吃，然后才品尝两道糖茶水，意味着人生先苦后甜。这人生的哲理，蕴含在茶水中，慢慢体会。用土茶罐煨茶的历史，久远，在我的记忆里，虽然有些模糊，但挥之不去。
我小时候，我家住在曲硐北门320国道边的寇家四合院，寇家原是地主家，土改后，我家分得一格瓦房，还有，大门外，与瓦房相连的一间马圈，大门是木门，马圈是草房，后来，马圈一分为二，紧靠瓦房的是改造后的厨房，另外一格不是马圈，而是牛圈，关菜牛。牛圈里还有羊圈。
一到夜晚，马德光老人就来我家厨房与父亲烤茶吃，他夜守生产队的仓房，仓房里有许多生产队的牛，他是一个老知识分子，原在单位上，在“文革”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生产队放牛，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白天放牛，夜晚守牛，兢兢业业。我是1963年出生的，所以对他有点印象。仓房与我家的厨房近在咫尺，隔着一条水沟。对于这个老知识分子来说，夜幕降临，早睡，睡不着，长夜漫漫，难熬，无梦，即使有梦，也是令他惊悚的噩梦，所以到我家烤茶吃。一边烤茶，一边与我父亲说说话。他俩一说话，我就凑近火笼凑个热闹，他俩说了些什么？至今我一句也没有记住，一切遗忘，只记住那时没有变化的情景。火笼，也就是我们曲硐人说的火塘，结构一点也不复杂，四个石条，围城一个四方形，中间是日积月累的灰烬，那时天天烧柴，柴总是烧不完，柴我父亲到山上砍，我也去山上砍。火笼东边的上方有一块黑不溜秋的木板，摆放盐罐、油瓶、罗锅、铁锅等等。一个铁制的三脚架立在火笼里，其上是一把烧壶，其下是干柴烈火，火边是一个土茶罐。
烤茶的顺序是：先洗净茶罐，把茶罐里的水汽烤干，放上茶叶，拿着茶罐的把子，抖一抖，烤一烤。有了茶香的气味，茶叶已经烤黄，把茶罐拿到石条上，把开水倒在小小的茶罐里。此时此刻，茶罐里的茶水沸腾着。等沸腾的茶水不再沸腾，又把茶罐放在原来的位置，茶水又沸腾了。此时，提起茶罐倒入两个小小的白色瓷杯里，倒一半即可。
两个老人喝起热气腾腾的第一道茶来，感觉又苦又香又温暖。第一道茶是最苦的，是最酽的，源于茶叶的精华。这茶叶的精华，透出一个人生的哲理，只有深切地感受生活的苦楚，才会悟到生活之香。香是在苦中生长的，是一种文化韵味。当然，一般人喝茶，只是为了解渴，解决胃之饥渴，那时，生活的确刮苦，不像现在的喝茶，吃了好东西，要喝茶，帮助消化。而那时，吃饱两顿饭就不错了，吃点夜宵，简直就是一种奢侈或一种美丽的梦想。那时，我们曲硐回族人家待客的最高礼节，就是请客人喝茶，这一礼节传承了世世代代，至今依然传承。我家也一样，在月光下，在茅草房中，在火笼边，传承回族以茶待客的礼节。他俩喝下第一杯浓郁的苦茶，苦茶水温润着干燥的喉咙，温润着饥渴的胃，温润着没有油水的肚子，温润着寂静的夜晚。多少人生的故事，在温润中渐行渐远，也在温润中话说明天的美好，向往着美好的明天，期待物质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解决温饱，他俩这样想象着，心渐渐温暖起来。第二道茶，少苦些。其蕴含的人生道理就是，在苦楚的生活中，要进行纵向比较，比过去，生活好多了，感觉苦是苦，却少苦，少了许多苦涩味，尽管玉米饭一半大米饭一半，还是可以应付，不至于把人饿死。这是物质的层面。而在精神的层面，却是，一个人经过了苦楚的生活，获得了一些无形的精神财富，时光如流水，人生总是逆流而上，不能后退，相信，阳光总在风雨后，这就是少苦的深层精神意味。第三道茶，平淡，也就是说，茶水 淡了。从茶水的自然本性来说，茶叶经过前两次的沸水浸泡、洗礼、涤荡，其苦味渐失，变为平淡，淡而无味。此时，夜晚渐深，两个老人该睡觉了。既漫长又短暂的人生如同土罐里的茶，第一道是苦，第二道少苦，第三道平淡，平淡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要抵达这一最高境界，必须经历第一境界苦，第二境界少苦，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的这番经典之言，道出了人生历程的境界是渐进的，犹如精深的茶道。
三
岳母用土茶罐烤茶，倒茶，虽然只是一个瞬间的表演，为了我的记录，为了我的拍摄，但的确是她八十岁老人家对土茶罐一往情深的一份情感。土茶罐伴随了她的漫长人生，伴随她酸甜苦辣的生活，伴随她精神的成长，伴随她人生境界的提升，伴随她走向人生的平淡。虽然没有使用土茶罐好多年了，但她用心收藏，留一份念想。
她的一份念想，让我联想，卜马坟村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回族村，但历史悠久，土茶罐与茶、水有着别样的关联。这个村有自己的茶山，每一家都有一片，他们自己栽种，自己管理，自己采摘，自己加工，自己享用。他们的茶属于真正的生态茶，靠阳光、雨水，靠地肥，不打农药，不施化肥，人工加工，而不是机器加工，看着粗糙一些，但喝起来，特别过瘾，特别安全。水是山泉水，不受污染。有了生态茶，有了山泉水，在火塘边用土茶罐烤茶，茶香氤氲、缭绕、扑鼻、润喉、润肺，滋养精神，说起话来，甘苦相宜，做起事来，有进有退。因此，土茶罐虽然渐行渐远，但在一个民族的记忆里，莫名其妙地清晰无比。
美文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马永欢，笔名山竹，男，回族，1963年出生，供职永平职中，抽调曲硐小城镇保护与开发领导办公室（2015——2017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上海文艺网签约作家，《回族文学》专栏作家，《永平回族》期刊主编，大理州回族学会理事。 2005年发表作品，在《散文百家》《文苑·西部散文》《回族文学》等报刊发表1000多篇，出版五部散文选集：《桑叶情》《火对冰的表达》《神奇美丽的博南》《永平记忆》《四美如春》。作品入选《中华散文精粹》、《当代精短文学作品选粹》、《大理散文精粹》、《散文选》（大理日报丛书）、《2014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2014散文百家精选》、《2015散文百家精选》《喜马拉雅屋檐下的海》、《大理回族文学艺术作品选粹》等选本。散文集《神奇美丽的博南》《永平记忆》分别荣获大理州2013年、2014年度公开出版图书奖，散文《大理西湖》在第二届中国散文佳作奖评选活动中荣获二等奖。文学简介、简评入选《中国回族文学通史》（当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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