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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是羊
作者：刘黎莹（山东作家）
那是一个人烟稀少，山峦叠嶂的地区。那个地区的村落少得寥若雨夜的星辰。有一个叫灵仙的村子就座落在那个偏远地区的山旮旯里。村子里的男人大都跑到山外打工去了。也有不出去打工的男人，他们就是到了城里，手艺也用不上，只好死心塌地待在村里，在痛恨自己擅长的手艺在城里无用武之地的同时，又庆幸自己靠着独特的手艺在乡下也能挣钱养家糊口。
董二父子就是这样的手艺人。他们的家在灵仙村北头，有三间不算新也不算旧的瓦房。父亲董二是位红脸膛汉子。儿子董小虎宽肩阔背，体格健壮。父子二人是远近闻名的捶匠。精湛的手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现在，两人正在找工具，用白酒净手。工具很简单：一把闪着说红不红，说黄不黄亮光的小木锤。木锤小巧得很，看上去像一杆旧式旱烟袋。一大卷纯棉白布。布早就用酒浸泡过，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酒香。
父子二人是要捶一只羊。
虽说现在镇上有兽医站，可那么远的山路，羊肠子样九曲十八弯，交通实在不便利。谁家的牛也好羊也好，若不想让他们怀春，只好来找捶匠。乡下人养牛养羊图稀的是长好个头，卖个好价钱。除了留下种羊种牛，用来繁衍羊羔牛羔，其余的大多要被主家牵着去捶匠家，那样，被捶匠捶过的牛，便不再去沾花惹草，争风吃醋。一生都在埋头耕田犁地。山里的地零散得很，分布极不均匀，很难用机械化操作。牛是主要重体力劳力。农闲时牛便充当运输工具。被捶匠捶过的羊也不会像先前那样不好好吃草，烦躁不安。安静得像个龙钟老人。因为羊们知道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尽早长好膘。最后的归宿是迟早有一天变成餐桌上的珍馐佳肴。
今晚，董二和董小虎干活儿前，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无时不在，又无法用一、二句话来说清楚。也难怪，事情的确有些蹊跷。以前都是主家把牛或羊牵到捶匠家来，然后讲好价钱，才开始干活儿。今天晚上这头羊却不知是谁家的。父子俩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牵这只羊进来的那个人到底长得是啥模样。
董二看董小虎一眼。董小虎紧接着又看父亲一眼。眼神与眼神碰撞出一个意思：谁家的羊并不重要。把活儿干好，工钱自然少不了。父子二人都是惜话如金的内向性格。平时的对话都是靠眼神来交流。
两位捶匠开始干活儿了。
董二动手打开那卷白棉布，一层一层地叠好。然后动作熟稔地靠近那只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的羊。这只羊还是只小羊羔呢。董二和董小虎同时在心里想：羊的主人也太心急了些。这么小的羊就牵来了，也太早了些。干他们锤匠这一行，内心是充满矛盾的。他们并不想捶这些牛和羊，希望他们子孙满堂，家族兴旺，但那样就没人来给他们送钱了。所以，又巴不得捶遍天下所有的牛和羊。
那只小羊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美丽的眼睛里射出一种让人揪心的光芒。那里边蕴含着无助和绝望。手拿木锤的董小虎乱了方寸。捶过无数牛羊，有着丰富经验的董二心里也有些打鼓。这可不是好兆头啊！董二和董小虎迅速对视一下，隐隐的不安和恐慌才淡了些。干捶匠怕的就是这个。牛也好羊也罢，在捶匠眼里都是没有感情的。更不能有七情六欲。捶匠永远是它们的主宰。七十二行，行行有忌讳。捶匠一旦对待捶的牛羊起了恻隐之心，就会有灭顶之灾降临到捶匠头上。父子俩同时有一种不祥之感。再不敢往深里想。只想赶紧把活儿干得漂亮些。那样主家才能多给些工钱。董二麻利地用布把羊身上传宗接代的那个部位一层层地包好。董二的眼微微眯缝着，他就是合上眼也知道哪里是要害部位，该包几层。毕竟包了大半辈子了。包完，剩下的活儿要靠董小虎手里的那把小木锤不停地敲打。梆梆梆！梆梆梆！锤声时急时缓。时而像和风细雨，时而如雨打巴蕉。两位捶匠完全沉浸在错落有致的锤声中去了。那样的陶醉。那样的心满意足。
刚才，险些被羊温顺的外表所迷惑。
开始，它只是可怜巴巴“咩咩”地叫个不停。悲哀的叫声中透着奶声奶腔的羊膻味儿。羊发现无济于事，就不再叫了。开始拼命挣扎，把两位捶匠折腾得出了一头大汗。
山里的风硬，把天上的星星吹得直打牙巴骨，只好钻进厚厚的棉絮般的云层中睡大觉去了。
山村的夜晚，四野阒然。
羊终于不叫了。
羊像泄了气的皮球。
活儿干得非常漂亮。
父子俩总算可以歇息一会儿了。抽的是最便宜的烟卷，老是不停地截火。不停地划火柴点上。嚓，一根。嚓，又一根。地上落了一层火柴杆儿。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轻轻叹口气。董二和董小虎的共同心愿就是多接些活儿，憋足了劲儿攒钱。董二想给董小虎说上房媳妇。周围的几个村子几乎家家都有他们捶过的牛羊，却没有一家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锤匠。山里人就这样，需要锤匠，又看不起锤匠。
也不是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看不起锤匠。有一个叫红花的寡妇从来不说干锤匠这一行不好。
红花跟村子里的人说起过：干锤匠咋了？不用舍家撇业天南地北瞎跑，在家不挪窝就把钱挣到手了。看不起锤匠的人，都是没本事眼红人家。我要有个儿子，非让他跟着董二去学锤匠这门手艺。
人家就逗红花：让你女儿小艺去学锤匠吧。
红花就啐人家。不过红花也早有这个意思，当然不是真让小艺去学锤匠，她发现董小虎看小艺的眼神有些痴迷。红花看不透山外的世界，但她明白一个道理，不管这世道怎么变，家家户户都要养羊养牛，会锤匠手艺，那就是腰里揣着金饭碗。她早就有心让小艺嫁给董小虎，但怕小艺这丫头不乐意。小艺心大，眼眶子也高，她才没敢把这事跟小艺提出来。但她心里一直是希望小艺能和董小虎在一起。那样，等她老得不能动时，跟前也好有个人伺候。村里有一个老太太，儿女都不在身边，结果人病死在床上，尸体都臭了好几天，直到把左邻右舍熏坏了，才发现是老太太死了。红花一想起这些，就巴不得女儿永远不要离开她才好。
那天，红花对女儿小艺说：去把咱家的羊牵到董小虎家，让人家给看看。
小艺就不高兴：这种事你好意思让我去？
红花说：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让你把羊牵过去，又不是让你干别的。
小艺说：你咋不去？
红花说：你是真没看出来？董小虎喜欢的是你，又不是我。
小艺说：他喜欢能咋？
红花说：谁不知道董二拿董小虎当宝贝一样？他们董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你去了，董小虎一高兴，没准董二就不和咱收锤羊的钱。
小艺说：收不收跟我没关系。
红花说：只要董二不收，省下的钱就给你买一双高跟皮鞋穿。
小艺张着嘴看着红花。她太想有双高跟皮鞋。
小艺牵着羊在路上走，有人问小艺：去放羊？
小艺的脸就红了。小艺有个习惯，她不轻易红脸，但只要脸一红，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小艺都不在呼了。
小艺紧了一下手里牵羊的绳子，说：是去董小虎家。
“去董小虎家干啥？”问话的人一副狡黠的神情。
“是让董二伯看看俺家的羊。”
小艺说完，就把问话的人撇在身后。
小艺继续往前走，再有人问，她还是这几句话。一路走来，答过几次话，小艺的郝颜消退了。是那双想像中的高跟皮鞋让小艺勇敢地迈过一个坎儿。过了这个坎儿，小艺会所向披靡。这一点，母亲红花坚信不移。红花用一双高跟皮鞋顺水推舟让小艺上了圈套。能给别人设圈套的人不能算做聪明人，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往圈套里钻，才算是聪明人。红花守寡多年，能把小艺拉扯大，就是靠了她过人的心计。
小艺进了董小虎家的院子。董小虎正垂着头挨父亲董二的训斥。董二想让他好好跟着学手艺。董小虎一听说学手艺，像被开水烫了被火烧了，脸急成一张白纸。他不敢和父亲明着说，他从心里是看不起锤匠这一行的。因为董二很宠着董小虎，所以董小虎还没有女孩子的胆量大。董小虎早就想进城打工，可董二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风湿病越来越厉害。有时四肢僵硬不灵便，更糟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处关节都像针扎似的疼痛。培养董家接班人是迫在眉睫的事情。董二正在唾味星子乱飞数落儿子，就看见小艺牵着羊打外边走进来了。
董二和小艺讲了价钱，小艺说随你老人家收就是了。
董二让董小虎去屋里给小艺倒碗水喝。董小虎进屋后，董二笑着悄悄对小艺说：我们家小虎最喜欢你，也最听你的话，你快来劝劝，让他和我一起来干今天这个活儿，如果他听你的劝，今天这活儿就不收钱了。
小艺眯眯笑着点点头。
小艺接过董小虎手里的碗，问董小虎：过一会儿你和伯干活的时候，我也想在旁边看着给你们打打下手吧。你可不要笑话我。现在能挣钱的门子太难找了。
董小虎一脸讶然看着小艺。只看了那么一小会儿，他就主动去帮父亲找干活儿的家什。他只要一看小艺那双水旺旺的大眼睛，他的脑子里就灌水。这时候，就是小艺让他去杀人，他也立马会屋里屋外找刀子。他这是第一次帮着父亲干活儿，以前父亲接下活儿来，他都是躲得远远的。小艺站在一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意思。董小虎就干得很卖力。父亲让他拿什么，他就小跑着去拿什么。董二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因为有了小艺的前来助阵，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神圣，这时候如果谁来说一句玩世不恭的话，似乎就好像是亵渎了神祗似的。那天干完活儿，天色已很晚了。董二不让小艺走，说：你今天在这给我们爷俩儿搭把手，让小虎杀只鸡，你烧锅水帮着把鸡毛褪干净。
董小虎看一眼父亲，又看一眼小艺。
董小虎就满院落里撵鸡。撵得满头大汗才捉住一只大红公鸡。董小虎没来得及说出让父亲杀鸡的话，董二早把董小虎给推到前面来了：小虎杀鸡是把好手，今天也让小艺见识见识。
小艺的话里就带了羡慕：我就不敢杀鸡。家里逢年过节都要捉了鸡去求邻居家的叔叔婶婶帮忙。
董小虎这会儿已是身不由已要钻父亲为他设好的圈套了。想不钻都来不及抽身。董小虎心想，杀就杀，不就是一只鸡？再说是为小艺而杀鸡。有什么怕的？董小虎咬咬牙就用刀子照鸡脖子上抹了一刀。没料想鸡没被杀死，满院落里扑扑腾腾。小艺眼疾手快，捉了还在扑腾的鸡的两条腿，就扔进了刚烧开的锅里。小艺的手真是巧，三下五除二就把鸡毛收拾干净。董二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董二现在又要给小艺设圈套。
董二说：小艺啊，伯今天高兴，炖好鸡，吃了饭再走。家里养了那么多的鸡，平时也没功夫杀，你什么时候想吃鸡肉了就来吃。让小虎天天杀给你吃他都乐意。
小艺一边烧着火，一边不迭声地说：好啊好啊我最爱吃鸡肉了。不年不节的，平常在家捞不着鸡肉吃。
董小虎光是拿眼盯着小艺烧火的背影。小艺长得真是好看。腰身就腰身，脸蛋儿就脸蛋儿。董小虎的心里像喝了蜜。
吃完饭，董二跟小艺说：回去不要和你母亲要高跟鞋了。明天让小虎陪你去买就成。
第二天，小艺早早来叫董小虎和她一起去镇上看电影。董小虎知道看电影是个幌子，她是惦着要高跟皮鞋的事。董小虎佯装不知小艺的心事，去枕头底下取出一沓票子。那是昨天晚上董二就给他准备好了。董二沾着唾味星子一五一十地数着，胡子拉碴的脸笑成了一朵九月的菊花。董二往董小虎的枕头下边塞钱时，一再叮嘱董小虎，咱这钱也不是一阵大风就刮了来的，有钢要花在刀刃上，你小子要真有本事，瞅空子就把那丫头给做了。
董小虎陪小艺去镇子上看完电影，又去买了高跟皮鞋。董小虎大献殷勤，曲意逢迎。那一天董小虎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在肚子里积蓄了二十多年的话仿佛就是为了等待着这一天说给小艺听。谈话既欢快又诙谐，往往妙语连珠。回来的路上，尽管天已很晚，可董小虎仍是不急不忙的样子。他一直在想着父亲说过的话。小艺像是知道他的心思，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乖乖地把身子贴在他的后背，一动也不动。穿过绿茵茵的山谷，褐色的山峦，湛蓝的河流，就到了一片草地。董小虎一直在想着父亲说过的话。董小虎停下车，说想去撒尿。等他撒完尿，小艺说她也想去方便一下，并叮嘱董小虎不许偷看。小艺一个人往前走，她的身段像山谷里的竹茎一般苗条。她回头冲董小虎调皮地一笑，笑声像笛子的回音轻柔悦耳。他屏声静气望着她，久久望着她。四周一片阒静。她并没走远。他能听得见她的绸裙在青草中发出的细碎响声。他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远处的杨树梢就像着了火一样。他看见古老的缺月，带着麦秋的金光，慢慢地从树梢升起。她也看着他。他用自己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眼睛，因为他的心灵从他的眼睛里获得了生命。
俩人拥抱在一起……
他们重新上路时，落日的金光渐渐地暗淡了，天空中满溢着明月的银辉。
董小虎和小艺成亲后，是过了一段恩爱甜蜜的小日子，可过了没几年，小艺似乎有了心事。她在董家是被董小虎父子俩当宝贝一样的待。她喜欢吃鸡肉。董小虎就隔三差五去镇子上去给她买鸡吃。不管是乱风还是下雨，只要她想吃的东西村子里没有，董小虎二话不说，也不怕天黑路远，说走就走。小艺也被感动过。但要命的是小艺天生是个心大的女人。她想要的东西并不全是鸡肉高跟皮鞋和衣服，她好像不满足这些了，她渴求的是另一些东西。又说不出具体的东西是什么。她日复一日，对镜自赏，不免长吁短叹。后来，有一个收山货的中年男人来到村子里。小艺闲时在家采了很多的山蘑菇，她去卖给这个中年男人蘑菇的时候，一下子就愣在那里。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有一种东西，这种东西董小虎身上没有，村子里所有男人的身上都没有。她彻底被他吸引。
在那个中年男人既将满载而归的时候，她肯求他：带上我。我要跟着你。
中年男人脑袋硕大，身材高大，笑起来牙齿很白。
他悄悄说：我一定带上你。
她能感受的到他身上的那种神密东西，既能让泉水从干涸的石头中间冒出来，也能让悬崖峭壁长出花草来。
小艺离开灵仙村后，再没回来过……
董家院落里少了小艺的影子，家里家外，没有女人的日子，咋也过不出味来……
鸡叫头遍，董小虎愣住了！
董小虎想喊醒正在打盹儿的父亲，可嗓子眼儿发干，连句囫囵话儿都说不成。昨天晚上，董小虎和父亲喝光了三瓶劣质白酒。鸡叫三遍，董二也从香甜的梦中醒来。董二的脸立时骇白了！
老天爷！
父子捶了一晚上的那只可怜的羊正躺在床上。
羊的眼睛都哭肿了，泪一直淌到嘴角那里。
明明是羊，怎么会变成一个娃儿呢？
娃儿大睁着眼，怨恨地看着两位锤匠。这种怨恨，娃儿以前只用来发泄在母亲小艺身上。大人告诉他，在他还不到二岁的时候，母亲小艺就扔下他跟人跑了。但现在娃儿把怨恨也用在了眼前这两个男人的身上。娃儿久久地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他们。
一个是娃儿的亲生父亲。
一个是娃儿的亲生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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