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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安林章 | 工友世相图·压抑的恋情

工友世相图·压抑的恋情

作 者 | 安林章(山西作家)

1972年,深秋的一个早上。

工人们给机床加好油,整理好工件,正准备干活。突然,传来军宣队连长的命令:“停止生产,都到车间外面集合。”

人们莫名其妙地走出车间,不知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这种突然停产传达什么指示之类的事,早已见怪不怪了。

山沟里寒气袭人,与山外如同两个世界。满山的树木色彩斑

斓,更替了夏日的一派深绿。阳面山坡上红色的桦树夹杂在日渐

变黄的茅草间,在阳光下亮丽耀眼。阴面山上金黄的落叶松和黛绿的常青松交相辉映,澎湃起伏。所有的生物都争相抢夺着越来越珍贵的阳光。冬日将近,它们享受日照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了。

连长见大家都出来了,喊道:“女同志们靠边站,男人们都过来排好队。”大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照他的口令站好了队。“大家都把手伸出来!”他又喊道。他认真地看了全车间所有男性公民的手,然后解散。

全厂各车间科室所有的男性都被检查了双手。这是抽的什么疯?原来头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在八区单身楼四层某房间,住着两个女工,一个是北京来的刘艳,一个是大同来的金枝。(当时厂里所有的单身楼都是一二三层住男职工,四层住女职工。)半夜过后,金枝醒来,朦胧中见一黑影靠向刘艳的床边,吓得尖声大叫,惊问道:“谁?!”那黑影要伸手捂金枝的嘴,匆忙中把一手指插到金枝口中,金枝在慌乱惊恐中狠狠咬住,再不松口。那黑影一时抽不出手指,紧张之下用力过猛,竟把右手无名指的指甲丢落在金枝口中,仓皇逃走……。

全厂突击检查的结果,掉了指甲的人是总装车间的范峰。

范峰是浙江杭州人。毕业于西湖畔那座号称“江南的清华”的名牌大学。1966年毕业时与同校另一位姓朱的同学被分配到国防科委。同学们都很羡慕他两能到首都工作,两人自然也很高兴。没想到的是:在北京国防科委报到时,被分配到五机部(即后来的兵器工业部),在五机部报到时,被派遣到厂里。当时,厂子隶属于北京市管理。职工们也享受北京市粮油供应标准,也能领到北京市的购物卷。直到七十年代初期该厂的所属权才回归五机部。此是后话。且说两人在北京呆了总共不到三天时间,就坐火车到了山西宁武,又坐汽车进了山沟。

大学生入厂首先要分到一位工人师傅名下当徒弟,以便更好地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那时,厂子尚处于建厂初期,山沟里虽然人多,却大多是北京第六建筑公司的人们,而本厂的人并不多。范峰是到总装车间报到的第五个人。第一个是两个月前来的车间主任老谢,一个月前又来了女工刘艳。比范峰早到三天的是华北工学院分来的小郑和小赵,他们是一对恋人。一个车间五个人,两个“工人阶级”,三个“臭老九”。最后商定:谢师傅带华北工学院那一对,刘师傅带浙江大学的范峰。

要说“工人阶级”,刘艳其实只能算半个,她虽是工人,却是技校毕业生,也沾了点知识分子的边。刘艳并不想给范峰当师傅。用她的话说:“人家是大学生,什么不比咱强?我凭什么给人家当师傅?”但厂里人太少,这种帮助知识分子改造思想的大政策又不能不执行,她不答应也得答应。加之小范态度诚恳,认真拜师的姿态令人感动。刘艳最终答应了小范对她“刘师傅”的称呼。

其实刘艳只比范峰大一岁,本是同龄人,只是两人经历不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中国大地上兴起了建设三线(即远离城市,远离交通干线,建在大山深处的兵工厂)的热潮。说是三线建设不好,伟大领袖毛主席睡不好觉。说是只有建设好三线厂才能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难的人民。正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北京的刘艳和杭州的范峰才先后来到这管涔山腹地。

刘艳来支援三线建设,纯属自愿。她主动离开北京来到山沟,与她不幸的婚姻有关。这事说起来一言难尽。

刘艳祖居北京大栅栏,三代工人出身。因家境贫寒,初中毕

业后报考了机械工业学校,三年后她十七岁,便到第一机床厂当了工人。比起徒工出身的祖父和父亲来,她已经是刘家的文化人了。

她家居住的那个大杂院里,有个比他大三岁的男孩,祖上开过杂货铺,父亲是公私合营商店的职工,家有余钱剩米,日子过得富裕。一个院子里住着七八户,各自为柴米油盐奔波,刘家与他家并无交往。刘艳与那男孩上的也不是同一所学校,长到二十岁也没说过几句话。以后那男孩上了大学,在国家某部委机关上了班,平日很少回大栅栏看望他的父母。

生活中偶然发生的小事,有时会决定或改变人的命运。

刘艳平常吃住在工厂,周日有时还要加班,不常回家。一个夏日的傍晚,她回家过周末。一进院,迎面走出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那人眼睛一亮,用异样的目光注视她,瞅得她不好意思起来……。

刘艳随后得知那男子就是杂货铺家的男孩,他看望父亲毕,正要返回机关,恰巧碰上刘艳。猛一照面,被她的靓丽风采惊呆了,目光便盯在她身上收不回来。当得知这位身材匀称、皮肤白嫩的姑娘就是刘家的小艳时,便使出浑身解数猛追起来。

刘艳虽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从出校门到进厂门从未谈过恋爱。暗恋她的男人不少,但他们在她面前自惭形秽,没有勇气追她。因此,她对男女之间的爱情认识是个盲区。

在两家大人的撮合下,那男子获得成功,刘艳稀里糊涂地变为人妻。

那年代,先结婚后恋爱,婚后再培养感情的夫妻倒也不少,可是刘艳总是找不到感觉。她丈夫原本也是被她的外貌和气质倾倒,一见钟情。婚后平静下来,发现两人很难找到共同语言,更谈不上心灵沟通了。渐渐地由疯狂地爱到无所谓,最后对这段平凡的婚姻生活心生厌烦。再后来,有个同一科室的女子闯入他的生活,那女子是他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校友。一起上班,朝夕相处,萌生了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时间越长,恋情越深,最终发展到男欢女爱,如胶似漆……。

当刘艳向丈夫询问此事时,起初他尚且吱吱唔唔,不敢承认,后来干脆供认不讳。刘艳心里痛苦了许多时日,她倒不是怕失去丈夫的爱,而是悲悯自己的命运不幸。当丈夫提出要与自己离婚时,刘艳十分平静,她知道这是早晚间的事。当厂里动员支援三线建设时,她没有和家里任何人商量,便主动报名到了山西,成为本厂的第一批工人。

京城大杂院长大的苦孩子,从小养成不甘人后的品格,在校时是最优秀的学生,参加工作后是技术拔尖的工人。不幸的婚姻伤害了自尊,潜意识里对“老九”有种提防心理。然而经过一段时间接触,发现范峰这个“老九”与自己的丈夫大不相同。那位比自己大三岁的丈夫从来不知道尊重别人,盛气凌人,只想把自己当做家庭主妇伺候他。

小范是除丈夫外近距离接触的第二位男性大学生。这个来自西子湖畔精明机灵的小伙子,虽然满肚子学问,却没有半点知识分子架子,谈吐幽默、平易近人。车间里各种杂活抢着干。每天上班扫地擦桌子,然后打来开水。给谢主任、刘师傅杯里沏好茶。

说是车间,当时只有一间平房办公室,真正的车间尚未建成。小郑和小赵回家办婚事,好长时间就剩三个人。刘艳和范峰单独

接触的机会很多。

日出日落,冬去舂来,师徒二人越谈越近。建厂期间工作不

多,话题自然丰富得多。谈理想,谈人生,谈未来,谈文学,谈艺术,谈各自的经历,自然就谈到各自的家庭……。

范峰对刘艳的遭遇心存不平,甚至对她那丈夫心生恨意。“这样优秀的女人,怎么遇上如此不幸的婚姻?”他想。在范峰看来,刘艳是他生活中见到过的最优秀的女子,大学时的那些“她们”没一个能与之媲美。明媚有神的眼睛,纯正悦耳的京腔,如电影明星一般。和她一起聊天,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她话语轻柔,叙事条理,如同朗读一篇文章那样。她从不生气,无论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都能微笑化解。只有谈到她丈夫脸上才由晴转阴……。

1968年,厂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各车间建设初具规模,开始在车间安装各种设施和设备。总装车间最初来的五个人都成了元老。小郑和小赵已经结了婚,但夫妻不能团聚。厂里住宿紧张,宿舍楼还没有建成,职工们依然住平房,各自住着男女宿舍,用木板搭成统铺,一屋睡好几个人。某车间有一对小夫妇耐不住分居的熬煎,夏日里某一天带着塑料布上山做爱,被采蘑菇的工人发现……。军宣队要处理此事,认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车间领导把此事汇报给程厂长,程说:“放着许多大事不管,去管人家小两口操 B?赶快把家属楼盖起来,让双职工们团圆。”

1970年秋天,全厂正式投入生产,总装车间于国庆节前夕出了第一批火炮。经靶场试射,行军试验,炮管炮车等部件全部达到设计标准。全部支援了越南战场。

范峰当了车间技术组长,刘艳当了钳工一组组长,小郑和小赵以及后来分配来的大学生们都成了骨干,都在关键岗位上独当一面。程厂长对“老九”们十分器重,夫妻双方有一个是大学生的都优先分给住房。军宣队对他不满,但程自有办法与他们周旋。厂里的知识分子们没经受太多的坎坷磨难,这在那个年代是难得的。

且说刘艳和范峰几年来朝夕相处,感情日深,有种不想分开的微妙感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无论是刘艳回北京,还是范峰回杭州,总是提前归厂。在刘艳的请求下,范峰帮她学了不少大学的基础课程。刘艳手把手教会范峰操作车、铣、刨、磨各种机床。也分不清谁是师傅谁是徒弟了。

小朱曾几次问范峰:“你是不是爱上你师傅了?”范峰起先是不置可否,后来点头承认。范峰几次表白自己的心迹,刘艳不点头。她觉得自己是个已婚女子,学历又低,他应该找个比自己更好的。虽说小范人品端正,是个可靠的男人,可万一以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范的执着令自己感动,有多少个夜晚以泪洗面,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份感情。经小朱热心撮合,两人终于心心相印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两要求小朱保密,所以旁人只知道两人很要好,并不知道他们以确定了恋爱关系。刘艳那段伤心的婚姻已经结束,1969年底回北京时已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范峰对刘艳的情爱如燃烧的烈火,几次想找机会亲近她。刘艳那颗冷静的心,被他烧烤的活跃起来。每当看到他欲火难禁的眼神渴望着自己的爱,令人心疼,也便有了奉献给他的冲动。但她总是理智地克制自己,守住女人的最后防线。她觉得只有结婚后才能以身相许。

刘艳的理智冷静,更激起范峰心底的激情,他恨不得马上与

她成为夫妻,于是留心与刘艳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次得到金枝晚上要回大同的消息,便死乞白赖地向刘艳提出,要求晚上去她屋里……,刘艳经不住他可怜兮兮地哀求,感激他几年来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思念,终于点了点头。

没想到金枝她们乘坐的汽车在半路上坏了,当晚根本就去不了宁武火车站。在公路旁困了几个小时,搭上从太原往厂里运菜的卡车返了回来。金枝灰头土脸地回到宿舍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她胡乱擦了把脸,倒头便睡。刘艳吃了一惊,忙说:“金枝,锁好门!”金枝答:“锁好了……”话音未落,呼呼入睡。刘艳不放心,准备检查一下门究竟锁好没有,以免小范不知情况有变,冒然前来。她正准备披衣下床,范峰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范峰早就想上四楼来。人们安定不下来,走廊里进进出出人很多,乱的很。一直等到人定后,同室另外三人也睡熟后,才披上大衣走上来。他虽然盼望已久,但太紧张,心跳如擂鼓,自己都能听得见。到了刘艳门口,准备敲,忽然又改变主意推了一下,门没锁,便闪身进来……。

小朱出面证明刘艳和范峰是一对恋人。谢主任向程厂长报告说:“他们的事我知道,我是他两的介绍人。”军宣队准备抓住这个典型狠批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程厂长不同意,只好作罢。

刘艳和范峰紧锣密鼓地办了手续,厂里分给一间房子,很快结了婚。小朱对范峰说:“你小子因祸得福,丢了快指甲,换回个如花似玉的新媳妇。”金枝说:“你两早点说明白,我也不用当电灯泡了。”范峰悄悄告刘艳说:“最终还是依了你,正式结了婚才得到你。”刘艳笑而不答。

——选自散文集《珍惜缘分》

——《五台山》文学月刊2016年12期

作 家 文 艺 原 创 精 品

作者风采及简介

作者简介:安林章1945年生于山西五台。1969 年毕业于太原机械学院(今中北大学)。198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高级工程师,高级政工师。山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写作中心创作员。上世90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散文为主。有散文、小说、诗词散见于《中华散文》、《山西文学》、《散文百家》、《都市》、《五台山》、《黄河少年》、《中国机电日报》、《山西晚报》、《忻州日报》等国内各级报刊和多种文学选本。著有散文集《珍惜缘分》。本刊特邀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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