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朱根兴

作者│陆应铸

2月15日，下雨。先一天约好有个采访。我不太喜欢雨天出去采访，如果知道有雨，就不这样安排了。

早晨一上班，把当日报纸粗粗翻了翻，拿起手边的电话拨通朱根兴家。电话那端传来朱老依旧不紧不慢的声音：好的，我在家，你来吧，刚才我到大院门口等了会，见你没来，我就先回家了，你记得吧？我家是6号楼301室……

我突然生出几分歉疚，立即抓起采访本，把雨披往身上一套，下楼出发。

早春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近处细密，远处疏朗，冬天的踪迹，在雨中一点一点地被洇渍开去，春意在路边干瘦的树梢与依旧枯黄的草坪上蓄势待发。

我来不及欣赏雨中的风景，用力蹬车往朱老家赶去。

很旧的楼房，楼梯的造型现在已很少见到。仿佛繁华街头，你看到一个戴礼帽穿长衫揣怀表的秀才。简易的防盗门关着，里面的木门洞开，室内光线不太好。我在门外问：是朱老家吗？

里间传出并不明朗的应答，既而，清瘦的朱根兴出现在门内，白净的脸上有灿烂而矜持的笑容。接过我手中滴着雨水的雨披，让座，倒茶，没有太多的寒暄，语句是简短的，语调是舒缓的，语气是亲切的，语境是家常的。落座后，感觉异常舒适的我竟产生了片刻的恍惚，我是干什么来的？

↑朱老在新四军纪念馆给青年人作报告

1932年出生的朱根兴是苏南人，参加新四军之后一直在部队服役，1958年转业到这座城市，担任过企业主要负责人，1973年从外贸局离休。我到报社工作后多年做编辑工作，接触了许多作者，朱根兴给我留下的印象颇为深刻，很工整的钢笔字，见面时很少的话语，对所投稿件的不斤斤计较，对编辑处理稿件为难之处的理解，都让我觉得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老人。

我当然没有真的糊涂到连自己干什么来的都搞不清楚了，片刻的迟疑之后，进入正题，采访开始。看得出，对于我的到来，朱老做了充分的准备。尽管是一个外地人，但他努力地把自己在这座城市生活几十年来所看到听到的有关桥的故事，讲给我听，把他自己拍摄的桥梁建设的照片拿给我看。退到二线之后，朱老一直关心这座城市的发展与变化，他骑着自行车逛遍了这座城市所有的桥梁，采访了能采访的所有的人，只为了写一篇《从桥梁看城市的变迁》通讯，洋洋几千字的通讯写好后，却不知该往哪儿投。这些年来，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对身边的媒体情有独钟，频频投稿，可采用率极低。后来，他花了不菲的邮费，很虔诚地把稿件寄给了台湾的《盐城月刊》，这是一家没有稿费的报纸，但不久就收到繁体汉字印刷的样报，朱根兴满心的欢喜。我把目光投向放在窗台上的大约一米高的旧报纸上，是经过一张一张仔细折叠过的报纸，从最下面一张到最上面一张，整整齐齐，刀切一般。

↑盐城市区的登瀛桥

不疾不徐的讲述，不紧不慢的记录，时间就这么在一老一少的面对面交流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似一条欢腾的小溪。虽然，他介绍的内容，我写稿时可能多数用不着，但我听着津津有味，这样的时候，我已经不仅仅是个记者，他也不仅仅是我的采访对象。这些天来，我接触了一个又一个老同志，岁月雕刻在这些生命上的不仅仅是皱纹，时光在他们身上浸染的也不仅仅是白发，坐在这样的生命个体对面，许多的欲望、企求似深秋的落叶蝴蝶似的翩翩飞走，许多的困惑、苦恼却于转瞬之间变成了鲜花一样的笑脸。仿佛是一条溪流对一条大江的敬畏，仿佛是一棵小树对一棵参天古树的仰望，坐在这样的长者面前，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老人谈到他的三个孩子，最小的孩子跟我正好同龄，听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收紧了一下，我想起自己逝去不久的父亲……

采访结束前，我把放在包里的一本新书双手捧给朱老，朱老接过去，认真地看了看封面，然后问：听说你这几年出了好几本书？我说：是的，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奉上，请您指点。他把早放在桌上的一本自己的作品集《晚霞》送给我，还把倾注了他和其他几位老同志若干心血的《盐阜银行史》送给我。

↑朱老所著的《晚霞》一书

采访过程中，朱老不时提醒我吃糖、喝茶、吃水果，我应着，却腾不开写字的手，收起采访本，他又拿过几块糖放在我手上，我笑着谢谢，换了只小桔子，剥开皮，取一瓣放入口中，一股蜜一般的汁液直抵内心。

从朱老手中接过湿漉漉的雨披，准备下楼，请老人家留步。他坚持把我送到楼下，看着我到车棚取自行车，上车，与他挥手告别，在我即将拐弯离开他的视线的那一刻，我听到朱老在我身喊：你后面雨披折着，拽一下。

我的眼镜湿了，我把左手别到身后，摸索着把雨披拽下来。我发现，雨比来时下得更大了些，眼前全是雨雾。

雨中，我离开父亲一样的老人。此时，已是家家户户往电饭煲里放米加水煮饭的时候，我往自己的家中走去，去履行一个父亲的义务。

2006年，浇在我身上的第一场春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