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归来，隔日便应学长耿寅先前邀约，开始自驾浙西南之行。耿兄与我相识于四十年前的随园。当年的九华山上的茶社曾经是我和他以及小冬、老杨复习研讨功课，纵论天下的地方。一瓶开水，几杯清茶，山风徐来，松涛阵阵，那是个难以忘怀的风华正茂的年代！↑2019年12月，作者和耿寅（左）、著名画家张小冬（右）在江宁瑞鸿园重聚时的情景性格爽朗、谈锋甚健的老杨已经走了多年，但老耿、小冬我们在失联多时之后又走到一起，继续延续着昨天的故事！耿兄习字多年，听他说此行尚有一个心愿，就是陪同他的书法老师、已年届耄耋之年的庄希祖先生去转山转水。此前，我虽与庄先生未曾谋面，但作为著名的书法家，他的名字却早有所闻，多年之前就在不少地方看到过他的书法大作。见到庄先生——外形高大俊朗、面容清秀，一副浅色的茶镜。带有浙沪口音的普通话不疾不徐，言谈举止间，透射着文人雅士的气韵，完全是谦谦君子的模样。行驶在通向衢州的路上，庄先生说：我们坐车，你们开车，大热天跑长途真是辛苦！此话在后来的几天里他不止一次的说道。途中他递来一把折扇说要送给我。我接过细细看了起来——此扇紫红扇骨，白色扇面。一面是行草书就的南唐李煜的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另一面是《春山图》，远方山色如黛，层峦叠嶂，近处一株山茶已经绽放出火红的花朵，两棵初现新绿的杨柳正在和煦的春风中轻扬。↑庄希祖先生送给作者的扇面字画
行草俊逸流畅，画风空灵清远，一面 “相见欢，独上西楼” ，一面“ 柳者，留也”。字画如人，宁静淡泊，清逸隽永。字画均有题款 “庄希祖年八二书（画）” 并钤盖印章。见我爱不释手，先生会心一笑：这把扇子你还要“借”我用两天，回程你再拿去。折扇也是耿兄四季几乎须臾不离的“标配”，正在开车的他听之会意地笑了起来。看来 “有其师必有其徒”，这学生不仅得益于老师在书法上的指教，连举止习惯也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影响。说到他的恩师——中国“当代草圣”林散之先生，庄希祖脸上满是敬重的神情。也是冥冥之中时运的垂青，那些年，年轻的庄希祖所住的工厂宿舍就靠近萧娴、林散之先生的住所。工作之余，就往来在林老、萧老两家之间学习书艺古文，为二老当书童，磨墨、裁纸、叠格、伸纸、盖章。所以，跟从名师，加上自身的勤奋好学，庄希祖不仅奠定了扎实的书艺功底，也具有很好的文史学问造诣。林老的一生可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无论阅历和经历都颇为丰富曲折。尽管在生活极为拮据的状况下，也不唯上，不媚俗。对慕名而来热爱书法艺术的求字者不仅用字条一一注明来者的姓名和所求文字，而且分文不取。后来，随着社会的衍变，作品市场的定位等情况，才开始收取相应的费用，但对于诚心赠予者仍是除外。这种浸透在中国传统文人骨子里的高贵品质都深深影响了庄希祖后来的书艺之路。自幼失去双亲的庄希祖与林散之先生情同父子，老师写字前研墨拉纸、生活中洗澡搓背、医院里细心照护，时常陪伴着去附近的玄武湖散步……他至今记得带师父在鼓楼曙光电影院观看国外彩色纪录片《火山》时的情景——银幕上红色的岩浆冲破地壳、汹涌喷射而出时，林老为大自然的壮观景象所震撼，他一边紧紧抓住学生的手腕，一边由衷的慨叹：太好了！太美了！此后一段时间，林老还沉浸在观影的兴奋之中——想必是火山迸发瞬间的狂放不羁和大气磅礴引发了林老内心深处的共鸣！庄先生说到师父时那一份真挚的感情深深打动了我。我说您如此敬重、爱戴林老，林老又如此信任、厚爱你这个高足，一是缘分，二是老人家慧眼识人，看中了你的人品和悟性。言毕，庄老颌首而笑。如今在书法界早已赋有盛名的他用了一句很浅白的话对我说：真诚包容做人，用心一笔一划写字，不敢丢师父的脸！庄先生儒雅谦和，但亦有鲜明个性。仙霞关下的保安乡街是章士钊评曰：“名满天下，谤满天下，乱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评”的民国著名人物戴笠的故居。当我们一行头顶烈日，汗流浃背地从游客中心停车处走到门口，却被一青年壮汉拦住喝道：拿票出来！尽管票是免费，但一路都没有闻见语音文字提醒，何况其中两位是年事已高的老人。我和年轻人协商，能否出示各人身份证通融一下，可那人态度强横，不为所动，坚持要我们冒着高温、折返数百米去取票。本来此处就是可到不到之处，不料又遇此等“善待”，此时，庄先生面露愠色：小伙子，你还年轻，今后当你遇到别人不给你方便的时候，请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你一定有过不给别人方便的时候！说完便拂袖而去。不知那个小伙听明白了没有，只见他耷拉下头，没有了先前一副跋扈的样子。↑庄希祖先生（中）和弟子耿寅（左）以及作者在浙闽山间的廿八都古镇（摄于2023.7.2）
从浙闽交界山间的古时交通要冲“仙霞关”下来，边走边聊。说起我的汽车驾龄至今已经整整半个世纪，因为工作之便和退休以后的自驾游，跑了祖国不少的名山大川，也写了一些文字记录下来与亲友同学们分享。随园同窗晓阳学长（也是庄先生的朋友）一直鼓励我收集成册，甚至把书名都代我起好——“踏遍青山”。庄老一听沉吟了一下：“踏遍青山人未老”随即接着说道：“很好，这个书名我来写”！意外惊喜之中，我想这是先生对我的鞭策和鼓励啊！↑庄希祖先生和作者在衢州江郎山下（摄于2023.7.2）在汤显祖纪念馆门头的牌匾下，庄先生还想到题写书名之事。他居然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对我说，条幅习惯上一般自右向左书写，但要作为现在的书名只得自左往右写了。庄老为人做事细致用心的风格由此可见一斑。耿寅告诉我，老师说话做事向来言必行，行必果，所允之事，从不失信，而且兑现极快。果不其然，回宁仅仅第二天的晚间，老耿便传来希祖先生已经书就的“踏遍青山”四字条幅的图片，看着舒展大气，遒劲豪放的字幅，顿时，敬佩和感动之意在我的心里油然而生！敝人虽无笔墨悟性，但学长的老师理当尊为我的师长。更何况在现如今仍能笃守一份传统文化风骨，秉持一袭纸墨馨香、带来一股清流节操的书法艺术大家！希祖先生，亦师亦友亦兄长，可亲可敬。如此，我以为同侪可谓之有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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