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惊魂与两床棉被

（我的春节记忆）

作者│徐  扬

再有几日，又见大年三十。

打小到现在，年年此前此后，都会有一些旧时的春节念想。

下面的这个有点长的老故事，爸妈们不知是真的“忘了”呢？还是不愿在子女面前再次提起......

（一）

1969年，父亲胸前挂着他自己给自己设计制作的“反动学术权威”、“阶级异己分子”、“右派”和“反许乱军小爬虫”的牌牌，在连续一个月站在省水利厅大门口低头认罪之后，被送进了位于句容石山头农场的“牛棚”，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触及到灵魂深处”的劳动改造。

那时，我又是一年多没见到父亲了，但印象中父亲做的那个牌牌，在所有的“黑七类”分子当中，爱好漫画的父亲做的是最认真、最显眼的。不久，同在水利厅工作的母亲，因犯了“包庇同情丈夫罪”也被送去了农场。

这以后的几年当中，一家五口人便剩下了奶奶、妹妹和我。那时的我，刚读初二，个子始终不见长，总是瘦瘦矮矮的，以至于一直到了初中毕业，仍然坐在全班第一排的位置上。

是年春节前夕，天气十分的寒冷。

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来到机关宿舍大院，通知每个“黑七类”家属：“你们每家准备一床棉被，自己送到句容农场去！”

别人家只送一床棉被，可见要么这家是爸爸被关，要么那户是妈妈被关。而咱家却是两床！

咱屋里除了年迈的奶奶和刚读一年级的妹妹，唯一能去句容送棉被的“强劳力”，非我这个13岁的男孩莫属了！

说句实话，我当时反而有点窃喜...... 

（二）

第二天上午，我背起奶奶昨晚翻到大半夜的、绑的结结实实的两床厚厚的大棉被，有点踉跄地走出家门.......

“今天下午我就能见到爸爸妈妈啦！”

小孩子的那种心理状态，我这会儿还真的找不到更为恰当的词汇来加以描述，只知道浑身上下都是劲！用南京话说——兴的一头的核（读‘乎’音）子！

先花两分钱，乘3路公交车到新街口；再花4分钱，转乘1路电车到汽车站。生来第一次在售票窗口排长队，并踮着脚买了一张去往句容的汽车票。那时的车次很少，每天也就两班。只有一个车门的大鼻子长途汽车在灰尘很大、且窄窄的公路上使劲的向前颠簸着，好不容易在黄昏到来之前，摇摇晃晃地开进了句容汽车站！

冬天的黄昏，总是灰灰暗暗的，此刻气温又比白天冷了很多。

等到驾驶员冻得哆哆嗦嗦地搬来梯子爬上车顶，再慢慢解开捆绑在车顶的那些大大小小行李的绳索，再一一对号拿到各自的行李，再等我背起两床棉被出站，再走到售票窗口购买去农场的车票时，得到的回答吓了我一大跳：“今天没车了，买明天早上的吧！” 

（三）

我急忙在窗口打听了一下，句容汽车站离石山头农场还有三十几里地，而且大多都是山路。一听说我想走到农场，又见我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地上还放了个似乎比人还要大的背包，售票员沉不住气了：

“你这个小匣（孩子。方言音）子，都这么晚了，像你这样走到石山头，不走个十几个小时啊？还背个这么老大的被子，这一路上又没得灯，全是山路，而且路上根本没得人，还伸手不见五指，万一碰到个坏人呢？而且晚上山里还有大灰狼哎......”见我不仅不怕狼、还一个劲的死犟，她又喊过来几位同事帮着劝......

“三十几里地.....不就是三十几个500米嘛！”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嘴里嘟囔着，倔倔地又从地上背起那两床大棉被，第一次学会了什么是咬紧牙关：“狼怕什么！别骗我，哪怕今天再晚，我也要见到爸爸妈妈......走！一定要走！”

那时的我，虽然才十来岁，但已经用超乎一般孩子的毅力，学会了四五种乐器的基本演奏方法，还跟了著名的油画大师学起了油画。身上初步具备了一种坚韧、刻苦、不服输的性格。

我一边弄着这篇稿子，一边在细细寻思：今天的我之所以取得了一点点所谓的成绩，应该与那次的“夜行军”有着一定的关系吧？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天早就黑了。冬夜里的山风忽大忽小不停地在我身边拱来拱去，时不时还会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哨声。

越往深处走，天就越黑，的确是伸手不见五指啊！“哪有狼？哪有坏人？车站骗人！”我不停的给自己打着气，但就是不敢停下来，始终埋着头走着...... 

（四）

幼年的我，一年到头很难见到父亲，总问奶奶：“爸爸呢？爸爸呢？”奶奶也总告诉我：“爸爸坐大飞机！去北京开大会啦！”从此以后的几年中，只要天上有飞机嗡嗡的飞过，我总是好一阵子的欢呼雀跃，仰着头不停地对着天上喊：“爸爸爸爸.....”

稿子写到这里，我不禁又在想，如果那天晚上真的有飞机从我头顶上飞过的话，那时的我会蹦起来对着天空高喊“爸爸......爸爸......”吗？

又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不仅真的累了，还又饥又渴，真想放下背包喘口气再走。突然，我透过密密的树枝，隐隐约约的在漆黑的夜色当中发现了点点亮光！我赶紧耸一耸肩上的背包，接着往前.......又隐隐约约发现了一排排的房子！

啊哈！终于到啦.....我激动地喊起来，眼泪水都快流出来了！

终于要见到爸妈了！

我兴奋地拐进有路灯的那条便道，径直一路小“跑”，越来越近......才发现这个关押着爸妈的农场门口还有个岗亭，透过岗亭上的玻璃，里面似乎有一位解放军战士在站岗！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变得紧张了起来，不敢上前打招呼询问，也不敢正眼看那个岗亭，只是悄悄地向前移动着步子，几乎紧贴着高高的围墙往里走......

“站住！你给我站住！.....”估计那位战士从岗亭中突然发现了有点鬼鬼祟祟的我，不仅喊声有点急促，而且还持枪冲出岗亭朝我跑来！

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床被子也跟着撇在了地上...... 

（五）

当我得知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农场的时候，失望到了极点的我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而且哭的是那么的彻彻底底！

哭声引来了很多战士，他们簇拥着把我领到升了火炉的屋子里，有的给我倒热水，有的给我安排住处，部队的首长还命令炊事班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令部队官兵没有料到的是，眼前这个刚刚喝过热水、吃过饭、并渐渐缓过气来的小男孩，依旧不依不饶的还要走去农场见爸妈.......

记得几个战士把我送到营房门口，一个战士还给了我找来一根棍子，再三交代：“这山里的确有野狼，特别是晚上，当你真的遇到狼群的时候，它们的眼睛都是亮亮的，绿绿的，叫起来的声音拖的长长的，你应该老远就能看见和听见。但你千万不要慌张，当狼群面朝你走来时，你就举起这根棍子......”

特别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一位战士陪着我走了很长时间的山路，直到远远看见石山头下的点点灯光后，又再三交代了什么之后，才转身回部队。

原来这山里真的有狼，车站的售票员并没有骗人。但这会儿却让这些战士有声有色描绘的让我浑身上下感到了一阵阵的毛骨悚然！现在想来，也许这些战士很想通过这种“吓唬”的方法，尽量想让我留下来住一晚吧！

随后这段比之前宽了许多的石子路，离农场还有七八里的样子。我先前的胆大包天，陡然间却变得胆小如鼠！

我紧紧握着棍子的两个手心里，紧张的一直都是湿漉漉的；向前挪着的步子似乎越来越慢，脑袋忽左忽右的边走边望，生怕路两边的树丛当中会窜出一条狼来；一见到树缝当中透出一丁丁小亮点，就吓得立刻举起手中的那根棍子；两只耳朵随时支楞着，稍微有个风吹草动，脊梁心立刻直冒冷汗.......

（六）

直到我走在横亘在石山头水库上的那座长长的、全部用山上的石头建造的“路坝孔桥”上面，并沿着一盏盏路灯渐渐靠近农场时，我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我终于满身大汗的走进了农场，这时应当是下半夜了！

原本应该万分激动的心情，此刻却变得十分的平静了起来。也许是刚刚在部队里大哭了一场的缘故吧！那种委屈、失望、思念、疲劳、饥饿、寒冷在那一阵子的悲哭声中，已经被彻底的释放一空了！

当我又以这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的革命气概”出现在石山头农场门口的时候，也打动了农场的一位女监管员，她破例领着我敲开了妈妈居住的那间集体宿舍的大门......

随着宿舍的电灯突然亮起，当我身背两床早已经弄的脏巴兮兮的大棉被、并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出现在宿舍门口的时候，全屋子的阿姨们一个个都吃惊的从被窝里探起了身：

“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还记得妈妈睡的是宿舍里面那张床的上铺，她一看见我，惊讶地几乎从上铺弹了起来......

第二天， 我的这个“英勇少年事迹”就传遍了整个石山头农场！记得随后两三天就是大年三十，在学校里担任年级黑板报美术员的我，又特地为整个农场出了一块人见人夸的、漂漂亮亮的“积极改造，迎接新年”的黑板报。

当年人们的赞扬声一而再、再而三的传到爸爸妈妈的耳朵里，他们并未在我面前表现的过于开心，估计他们那时的心境一定非常非常的复杂吧。

这个曾让父母为之骄傲了一两天的“一夜惊魂，小小少年步行三十里送棉被”的故事，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世纪了。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几乎再没听及父母谈起过它。

是的！这的确是一场世纪动荡，但也许又是一次凤凰涅槃！

同时，这的确是一次父辈们的人生不幸，但也许又是一份沉甸甸的、少年精神的成长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