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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 庐 情 思

䓍庐情思

作者周文虎

啊,草庐,我又来到了你的身边!整整七年了呀,没有看见你的容颜,没有触摸你的身躯,只有在梦中与你相逢,醒来仅留一缕温煦。今天呵,来不及掸去身上的灰,来不及喝口润喉的水,三步并作两步走,我大步流星直奔你身旁。
这还是你吗?那用米黄色的麦秸铺就的草屋顶呢?这就是用三叉叉泥、一叉接一叉垒就的泥巴墙吗?如今你变得这样衰老:屋草已灰暗、破损,墙壁已颓毁、开裂,宛如一位久历风尘的老者,饱经沧桑。
头顶,是明净、高远的苍穹;脚下,是厚实、深沉的大地。我们这群燕子,都已在南方垒巢;而你,就这样悄然伫立在我的故土、你的家乡。哪里去了,那进进出出的忙碌身影?那嘈嘈切切的絮语清歌?
当年,我的两位同伴蜷缩在队屋里那张土基垒成的通铺上、因人声嘈杂难以入眠时,我在牛屋和老饲养员挤在一个被窝里、每晚用两袋烟的功夫精心捕捉虱子时,心中盼望建起新家的心情尽人皆知,新家是我们长期生活、劳动的起居之所啊。尽管久拖一年有余,尽管大队“革委会”的个别负责人将国家拨给我们知青建房的专项木料、芦苇抽去四分之一盖到了自家的房上,但在下乡后的第二个春天,毕竟让我们建起了自己的新家——知青屋。

这屋顶的每一捆麦草都是衣衫褴褛的老农在料峭春寒中一把一把收拾整齐的哟,这墙上的每一坨泥都是我们赤裸着双脚踩着没踝的泥泞,牵着老黄牛一脚一脚和出来的呀。草庐,当你头顶黄澄澄的“桂冠”、身披亮光光的“铠甲”(草披子)陡然矗立于乡亲们那低矮、破旧的草屋群中时,我们迎来了多少羡慕的目光!

草庐里的一切,多么难忘,我难忘那些往日时光。
当年推开双扇门,进门是堂屋,堂屋就是厨房。安着两口锅的灶台紧靠东间隔墙,那隔墙与烟囱砌成一体,烧火做饭时,炊烟袅袅升空,一派乡村烟火气弥漫开来,人人沉浸其间。灶台后面堆有柴草,灶下那只风箱是家父亲手制作,让我带到乡下,用它助燃出更旺的灶火以弥补燃草的不足。如今风箱犹在,而坐在灶后添草、拉风箱的人儿已非故人。

隔墙东边的房间便是我的卧室,两位年长于我的伙伴把东间让给了我,而他俩住的西间虽然面积大一点,但其隔墙却是由芦苇编结而成,单薄而简陋,但他俩毫不在意,从不计较。我在草庐的五年间,我们哥儿仨亲如兄弟、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工分记在一起,各家父母寄来的钱合在一起使用,从来不分彼此。当我身患疟疾臥床“打摆子”时,伙伴们为我请医取药,给我做饭送汤,那熟悉的无锡口音、湖南口音入耳亲切,此生难忘。

当草庐东山墙边的自留地尚未长出菜秧时,慈祥的大娘们送来了酸菜,送来了萝卜干,那淳朴的泗洪乡音热辣爽朗、沸沸扬扬……出没草庐最频繁的除了三位主人之外,便是一拨又一拨队里队外的乡亲,还有邻队的知青。
那些高谈阔论,那些促膝长谈,那些喧哗人声,那些细语轻言,那些玩笑与嬉闹、俏皮与开心,还有长吁短叹、恨言声声,天天生成、交汇,日日聚拢、扩散。草庐的人气在积累、活力在升腾;活力来自乡亲们,人气离不开每一位来客。
如今,草庐早已换了主人,但置身屋内,仍能想象出昔日的大体样貌,感受到那时独有的氛围。我清楚地记得,那座灶台,给过我多少温暖。灶台上的那只汤罐,是家母托人从南京捎来安装的,罐中水每天随灶火升温,方便了我们有温水可用,寒冬腊月缺它不可。
灶台上那只熟悉的花瓷脸盆呢?当年淘米、洗菜、和面都靠它唱主角,洗脸、洗衣也用它,有时还得充当菜盆,可谓“一以当十”、竭尽忠诚。三个月未闻肉味鱼腥,偶然从稻田里捉到两条泥鳅,兴匆匆地洗净入锅熬成三碗汤。对于吃菜无处下筷、有时甚至以“油炒盐”充当小菜的我们,这碗泥鳅汤不亚于珍馐美味。哥儿仨食指大动,尚未落座,站在灶台边就喝光了。
灶台旁曾有一只破笆斗,笆斗反扣着,上铺一张高粱杆编就的锅盖,这便是饭桌。三块土基便是三人的“雅座”。这饭桌,这“雅座”,不仅顿顿陪伴我们用餐,还用它们款待过贫寒的乡亲,招待过远方来访的同窗。
就在那脸盆里,我学会了和面;就在这灶台上、锅盖上,学会了贴饼、烙饼、擀面条;就在这草庐里,学会了做豆豉、磨豆腐,学会了农家日常各项活计。无论酷暑严寒、雨雪风霜,每天的饭食都出自咱哥儿仨的双手。咱种了菜、养了鸡,还喂了猪。草庐俨然是一户农家,像模像样。磨豆腐那天热气腾腾,推磨的、点卤的、烧火的,还有尝鲜的、看热闹的,全都笑逐颜开。一年难开几次荤哪,豆腐也是稀罕的美食。草庐门前咱亲手栽下的三棵柳树,如今茁壮成材,朔风里依然风姿绰约,仿佛是哥儿仨身影犹在。三棵柳呀,你们见证了哥儿仨曾经的岁月。
在这扇门板的后面,曾经放着“无锡阿哥”的爸妈让儿子带到乡下来的水桶和扁担。大约一里开外的西湖才有饮水汪塘,每天自家要挑两担,外加为五保户滕老奶奶送去一担。从最初的“两人抬”到后来的一人独自“一肩挑”,日积月累,肩头生茧,我们磨出了铁肩膀。
面对这扇门板,我自然更为眼熟。那年,烈日当空,“无锡阿哥”身背喷雾器,连日挥汗如雨,梭巡在棉花地喷洒农药。由于“1605”毒性太强、污染时间又久,“阿哥”不幸中毒昏迷,瞳孔缩小、人事不省。惊魂未定中,我急忙卸下一扇门板当担架,“湖南伢子”及队里几位壮劳力一齐出力,抬起担架疾行九华里,赶送公社卫生院。忙乱中没忘提起鸡窝旁的小挎篓,挎篓里装着草庐积存的所有鸡蛋,要送到公社食品站变换成钱,以便给“阿哥”购买营养品。
幸亏南京下放医生的紧急处理和昼夜施治,“阿哥”终于转危为安。
如今,门板依旧在原位服役,板面上的桐油已然黯淡无光。我轻轻抚摸着它,遥想当年它在抢救知青、及时送医中所承担的角色和负重。
草庐里的一切,多么难忘,我难忘草庐里天天耳听队长的哨音,一日三次的回响。
黎明时分,“㘗㘗——上工啰!”那哨音和呼唤就是起床号,对哥儿仨具有绝对的权威。上工,上工,我们闻风而动。踏着晨霜夜露和社员们一起空着肚子干活干到八、九点钟,这才回屋做早饭。饭后又踩着队长的哨音奔向了田野,干活干到下午两三点才返回家门。有时实在太累,懒得做新饭,干脆添点清水,将早饭吃剩下的“大秫面插山芋”煮开后又吃一顿。当然,主旋律还是做新饭,每做一顿新饭都是一首锅碗瓢盆交响曲:洗的洗、淘的淘、烧的烧、炒的炒,加上说的说、唱的唱,热热闹闹中取笑笨手笨脚,粗茶淡饭里品尝几多暖情。其间还忘不了抽空去大队部借一张隔日的日报。

晌午饭刚吃完,队长的哨音再次响起,一转眼我们又在晒场上扛起了笆斗。衣衫被汗水浸湿,又被烈日晒干。粮食一层层翻晒,日头一点点西移,衣衫几湿几干。当晒场上的粮食全部归仓、农具都收拾整齐、全场清扫干净、人们已筋疲力尽时,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暮霭沉沉,饥肠辘辘,我们回家,点起油灯烧晚饭。

上工!上工!日复一日,非雨不停工。既已下乡务农,当然与农民一样劳动,这是本分。汗水浸透的工分本上,记载着日复一日的辛劳,辛劳凸显着一个朴素的愿望:不向家长伸手,自己养活自己。当江南一口口矿井机声隆隆对着地球钻窟窿,直到明白无煤可挖时,我们苏北苏南的下放知青正在努力地养活自己,和农民一起赤脚站在泥水里分担国忧。
那一个个身着补丁衣的年轻身影、农民口耳相传的“大学生”,穿梭在麦田、稻田、玉米地,出没在晒场、队屋、牲口棚,奔波在水利河工长堤、汛期雨夜台田,和农民干一样的活,吃一样的饭,学说一样的话,以相当的热情和毅力投身在农业生产劳动之中。唯有天黑之后,他们分别栖息在各队的知青屋。那一个个知青草庐,都是队里熄灯最迟的人家,因为他们还在看书,他们还年轻。
多年的草庐生活啊,我们大有所失,小有所得。我们丧失了在校学文化、学科学的最宝贵光阴,却也接触了农村的社会现实,熟悉了在贫苦困境中默默耕耘的农民,亲眼目睹了最底层的生存状态,亲身体验了农业劳动、农村生活的艰辛。我们付出了昂贵的青春代价,换来的是体力劳动者朴素的思维、感情和记忆,同时锻造着眼力和心胸。
七年后,一位乡亲仍然记得:“那一年一起在王滩扒河,你穿着大裤衩子趟水过河,赤膊挖土、抬布兜子,浑身晒得像黑脊钩子(黑鱼的俗称)一样,累得歇工时倒地便睡。”昔日的娇花嫩草,承受着苏北平原强风劲雨的吹打,渐渐地变得像农民一样能忍、能受、耐活。假如来个生客,恐怕猛然间不能从人堆里识别出谁是曾经的城里人。也许再过个几年,我们便与农民彻底同化了。
知青下乡,分食了农民的口粮,农民一声不响,我们心里有数。每到春荒,常有乡亲来草庐借米、借面、借粮,有时还借钱。草庐主人尽其所有,总会施以援手。后来乡亲们大都送还了钱粮,米面之物还没还,草庐人记不清了,从来不问、不提。乡亲也是亲哪,当吕大娘家断了顿,吃着国家配给大米(仅限下乡头一年)的我们岂能视而不见?当杨家几个小孩饿得面黄肌瘦,面对前来借玉米面的中年汉子,我们怎能忍心相拒?

像农民一样吧,一瓢米吃上四五天,我们用山芋、胡萝卜填充着食囊;像农民一样吧,把棉袄裹裹紧,在腰间勒上一根草绳,我们抗御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饥寒中,我们不流泪;苦闷中,我们还能唱。语录歌、样板戏唱腻了,朝鲜电影插曲成了流行新歌。轮到《南江村的妇女》在大队部门前露天放映时,《南江之歌》歌谱已从南京流传到乡下。歌声穿越草庐,在村道、田畴,一阵阵荡漾。

草庐啊,你似乎在对我诉说些什么,是否在问我:七年了呀,这七年你在哪里?你是否在感叹:生命何等珍贵,时光如此迅疾,那曾经的五年,再也不能复返?你是否在鼓励我:生命之火总要燃烧,总要发热放光?你是否在嘱咐我:哥儿仨,勿忘故土勿忘我?
是的,这一辈子,怎会忘却故土忘却你!这七年,无论我在哪里,无论岁月峥嵘还是庸常,不知多少回,忆起你、问起你、心心念念回想着你。回想那草庐的日子,总能有所感、有所思。的确,那五年再也不能复返,我们青春的遭遇是空前绝后的。我会再来看你,直至最终凭吊你,但我不会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你听,乡亲们都在求新盼变,期待着新生活的到来。
你永远是人生路上的一个坐标,今后无论遭遇什么,只要想起你,想起你周围的草屋群,相信哥儿仨都会从容以对,依然如故,一路踏歌而行。 
草庐啊草庐,你我彼此都在心间,何须说,何须多说,让我默默地把你盼顾、把你端详……写于1980年12月

注:

1、“西湖”是指湖地。淮北自古多涝,大片田地淹入水中时远望似湖,实为湖地,未淹之地则是高田。大水退后曾淹之地仍被称为湖,在西称为西湖,在南称为南湖。
2、农民不是从学历或文化水平高低的角度称呼我们,而是从年龄的角度看我们,显然比他们平素见到的中、小学生要大一点,所以称呼我们为大学生。
3、华夏自古通行大裆裤(又称元裆裤),农民大多穿它,我想仿效。有一次探家,母亲应我之请用粗布为我缝制了一件元裆短裤。穿上它,手拽裤腰左一紧、右一裹,再扎上腰带,既宽大又舒适,穿着它上河工,行动方便。农民称这种短裤为大裤衩子。
4、笔者1968年9月插队泗洪,1973年9月因父母身边无子女返城,1980年12月抽空首次回访插队之地,当月写下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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