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
缘，有多种。有的转瞬即逝，想留，留不住；有的伴随一生，想丢，丢不掉。
今儿说的缘，与情有关，与人有关，与山有关，与水有关。这关系扯不开、剪不断、撕不烂。它从祖国腹地一路走来，走进大山深处，走进茫茫林海，走进蜿蜒河流，走进乌金矿区，走进千里沃野，走进我的人生旅程。它就是叫做“滨佳线”（哈尔滨至佳木斯、伊春、鹤岗、双鸭山统称）的一条铁路。几十年，已记不清多少次与之交集，只记得它——嫁接着我他乡的梦想，连接着我故乡的亲情，承接着我世间的友情，记录着我漫过的华年。
一把木工斧
还在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我，依偎在妈妈的怀抱中，就登上由它承载的列车。倾听哐当当、哐当当车轮与铁轨的交错声和时不时就响起的呜呜汽笛声，往返于自家和姥姥家。还在姥姥家体验过舅舅的那把木工斧。
当时，那个不知何谓轻重的孩童，发现斧子躺在那里，估计是想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岂知根本不具掂量它的能量，刚离开承载它的地方，便从手中滑脱下落，斧刃不偏不倚对着右脚切下去，通的一声，右脚小脚趾顿时从脚掌上分离。也许那声响只是落地后传出来的，压根不是切割骨肉的声音，嫩嫩的骨头哪是它的菜。妈妈见状，不顾一切地抱着我奔向医院。还好，医生的技术不敢小觑，不到十天，那根脚趾又乖乖地长了回去。
说来，我跟斧子还真有缘。小时候，村里有位徐木匠。每次看他做活，那把斧子在他手中神奇般上下翻飞，都令我羡慕不已。巧合的是读中学住在二哥家，二哥是钳工，闲暇时喜欢摆弄木工活，还自己制作了一套木工工具，这套工具便成了我课余时间的伙伴。材料嘛，这是林区，家家都有加工木材时淘下来的烧柴。到烧柴垛里随便挑出认为可用的，用斧子砍成雏形，再用刨子刨光，今天做个小板凳，明天弄把小椅子，这木工手艺还真就练个六七成。当兵前还给大哥做过家具呢，包括油漆工艺咱也学得差不离。只可惜隔年一场大火，林业局仅住宅就烧了两千多户，大哥家未能幸免，连同我辛苦制作的家具都付之一炬。
到部队后，连队里的桌椅、门窗修理，宿舍床头柜制作，战友们邮寄物品的包装盒子，都被我承揽了下来，工具能自制的自制，不能自制的，则靠在营区捡废品攒钱购置。
每次随电台车外出训练，我都不忘带上那把心爱的斧子，关键时刻它还真帮过大忙。一次外出训练，在辽宁清河的大山中，驾驶员一不留神，吉普车轱辘掉进山路的水打沟里，整个车底盘全部着地，沟里的轱辘还悬空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救兵，只能自己想办法。此时，俺的斧子派上了用场。赶紧把它从后备箱请出来，在山上找到一颗碗口粗的水曲柳，三下五除二砍倒、修整，采用杠杆原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车抬了起来了。可见，如没有俺心爱的斧子，结果会怎样。
一段飞车录
自打小时候在姥姥家留下永久纪念，开始，还是由妈妈牵领，十二岁妈妈得病后，我便在寒暑假独自往返。而且在不断地往返中，学会了抓车、跳车、逃票。
记得那一年寒假去伊春，遇到查票，我像逃犯般迅速穿过两节车厢，拿出自备车门钥匙，打开车门闪身溜出去，关门反锁。愣是在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中蹲在车门外的踏板上（当时上下车台阶在车门外裸露），直到下一站停车时跳下站台，再跑向已查完票的车厢。也有过被堵在车厢里的时候，但查票员想搜走身上仅有的几块钱，没门，藏钱技巧咱也不差啥。不就是下一站撵下车，列车员还看住车门不让上。没关系，车一开动，咱就跳上去，待你列车员离开车门处，开门进去。
一次在乌马河林业局老姨家，准备领表弟一起去伊春三舅家玩，到车站时正好有一火车头单独挂一节守车去往伊春，便悄悄和表弟商量借方便走，并告诉他什么时机抓车。待值班员发车旗语摆动后，我俩开始往车前面跑，等到汽笛拉响，车轮转动，守车近身，瞅准拉手抓住，跟跑，跳上。回头一看，表弟没上来。扯着嗓子对他喊，快上来！快上来！可他说什么也不敢往上跳。车速越来越快，已经驶出站台好远，表弟被远远甩在后面。情急中哪还顾得上什么危险，朝斜前方纵身一跃，落地时顺着惯性向前跑动，而后稳稳站定，嘿，毫发无损。当时那种自豪感，用现在的话讲简直爆棚。但细思极恐，如果表弟因抓车而出现意外，岂不后悔晚矣。
那时乘坐火车普通车厢并没有对号入座一说，谁先上来谁就能抢得好座位。逃票族的我，根本不走检票口，早早侦察好进站路径，车一停下，便捷足先登。只要车上有空位，便尽量抢到靠窗坐，因为靠窗最大的好处是能看窗外的风景。不过，看风景也得选对季节，大冬天可就不好玩了。玻璃上厚厚的冰霜挡住视线，要想看出去，得用嘴呵气，用手掌捂，费好大劲化成一个小洞口，只能用一只眼睛看出去。一会功夫，那个观察口又被新一轮冰霜覆盖……
一部荣辱史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哪年，哪月，才能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曾几何时，这里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大地被恣意践踏，生灵被随意涂炭，资源被肆意掠夺。
车轮的滚动，诉说着山河破碎的故事；蒸汽的喘息，感叹着抗日志士的悲壮；汽笛的嘶鸣，呼唤着亿万民众的觉醒。杨靖宇、赵尚志、赵一曼、夏云阶……无数抗日志士的身影，曾活跃在这条铁路上，记录着中华儿女不甘屈辱、奋起抗争的铁血情怀。他们的鲜血，撒在了这片土地；他们的灵魂，驻在了后人心中；他们的丰碑，刻在了天地之间！
据不完全统计，在日本占领东北的十四年时间里，仅小兴安岭的森林资源就被掠走了20％（总储量约4.5亿立方米），还有无从统计的黄金、煤炭、粮食等资源。
当中华大地摆脱沉重锁链，终于伸开腰杆，满怀激情将一列列装满各类物资的列车，通过这条铁路运往全国各地，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的时候，这里的人们又是何等的荣耀与自豪！因为，这里有：
全国最盛名的林木之都——伊春。它既是小兴安岭山脉的代名词，又是全国最大、最集中的红松产地。当年，从这运往全国各地的木材就有三亿立方米之多，其贡献可谓居功至伟，难以复制。
全国最大的粮食基地——北大荒（仓）。它处于三江平原腹地，这一地域除了行政县市，最牛叉的当属黑龙江农垦总局，它所属的农场是国内农业生产机械化、现代化程度最高、也是产粮最多的地方。
还有鹤岗、双鸭山、鸡西、七台河四大煤矿，他们也曾是中国能源、钢铁的重要支柱，为我国的民生和工业化进程立下过汗马功劳。
一路山水情
这条线路最吸引眼球的，是桃山站至浩良河站。由于行驶在山区，铁路受坡度限制，只能在山谷间环绕而行。
长长的列车在弯道上行驶，一会儿向左突，一会儿向右摆，宛若一条巨龙扭动身躯，与“神龙见首不见尾”恰好相反，透过车窗，后面或前面的车厢清晰可见，甚至相邻的车厢都在视线之内。当年老式车厢的窗户都能打开，在夏季，靠窗坐把头伸出窗外，能够尽情地感受劲风扑面的清爽和观赏景色的惬意，再与相邻车厢同样心情的旅客招招手，来个隔空互动，无疑会为旅途增添莫大情趣。
有山谷就有河流，它一路又与河流形影不离。清澈湍急并不宽阔的小河，一会儿欢唱着露出绽开的笑脸，一会儿又捉迷藏似的隐于树木草丛中。尤其晨明至汤原不到六十公里路段中，铁轨就有八次穿越汤旺河。那清亮的河水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铁轨与河流之间，犹如热恋中的情侣，形影不离，依依不舍。一会儿欢快跳跃打着旋涡，一会儿舒缓婉转平稳如镜。那欢快的蹦跳，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孩童正在尽情玩耍：而平静婉转，又酷似纯朴圣洁的少女正在修身养性。
还有两侧的山，他们与铁轨一会儿近，一会儿远。近时，陡峭的山崖与路基紧紧依靠，高高的崖壁在列车向前移动时，好似一堵高墙扑向自己，让你不自觉地产生压迫感和震撼感。唾手可得的树木枝叶被车厢气流扰动，欢快地摇摆着频频招手，宛若递过来的橄榄枝，等待着你的青睐；远时，起伏的山峦慢慢移动着，又好似故意留给你想象的空间，让你放开思绪去搜罗赞美她的词句。亦或是让你舒缓一下旅途上焦虑的心情，再与蓝天白云来个约定，去憧憬更远的远方。要是赶上雨后初晴，白云在山间缭绕，若隐若现的山峰虚无缥缈，犹若仙境。刚刚沐浴过的大地和花草树木，还没来得及抖落身上的水珠，便被那调皮的七彩阳光挑逗的发散出团团雾气，在山坳间迅速升腾，从中放射出一条伸向苍穹的弧形彩带。此刻，多么想奔向山坳，张开双臂扼住彩带，真切体验一次“谁持彩练当空舞”的豪迈。黄昏时分，太阳早早躲到山的背边，用它的光环投射出山的轮廓，随列车移动变换各种姿态，宛若一幅幅精心描绘的素描画，丰富着你的想象，鼓动着你的诗意。
春，河流开怀吟唱，树木舒展腰身。候鸟凑来集会，獐狍撒欢狂奔……
夏，满山铺排绿障，百花偷窥密林。鱼儿戏弄激流，梅鹿回眸情人……
秋，松涛呼号低吼，山色五彩缤纷。野果枝头满缀，松鼠蹿辗觅珍……
冬，山川冷目对望，河畔默言失魂。白雪恣意铺点，狗熊休眠养神……
季节的变幻展现着不同的美色，点缀着不同的景象，讲述着不同的故事，驱动着不同的心境。那山峦，那流水，那树木，那铁轨，却永远相依相随，不弃不离，一同记录历史与未来，诉说沉疴与新生，书写筚路与辉煌……
如今，列车还在隆隆地轰鸣，可它呼哧呼哧的喘息已经消失，蒸汽机车早已被内燃或电力取代；车轮与铁轨还在热烈地摩擦，可那哐当哐当的节奏也已匿迹，无缝钢轨抚平了它们之间的缝隙；茂密的森林仍然覆盖着山体，可原始树木已凤毛麟角，封山育林是如今的口号和行动；四大煤城的名字犹存，可昔日的乌金已基本掏空，留下的是可怕的塌陷区和几尽萧条的街市。唯一不变的是，黑土地还在年复一年地播种着希望，收获着人们赖以生存的、金灿灿的果实，以及本人和这里的人们与这条铁路结下的无法割舍的——缘！
2021.10于哈
图片/网络
作者简介
张守权，退休，现居哈尔滨。军旅十八载，战友之情甚笃。如今:年过花甲，闲赋于家；时尔润笔，未显章华。百聊之余，漫步天涯；随心题记，权且涂鸦。无心栽柳，初露萌芽；偶见于报，网刊也发。国运祥通，恩泽华夏；生活美妙，尽显余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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