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 别
邬晓华||浙江
“我明天就会死！”章老头讲这话的时候，不但出奇地平静，还从眼角嘴角的纹路中，探出许些的笑意。
“开什么玩笑！你的命硬着呢！”卢老头抢先接过话茬。“大队修水库那年，你从半山腰滚下来百多米，我们都以为你要死了，死了没？结果，一点点轻伤，披彩戴花，成了全公社的大英雄！”
“咱们四个老伙计，数你上医院最少。我这个药罐子都不怕死，你好端端的怕个球！”矮小干枯的孙老头，说话像打机关枪，又冲又急，把自己呛出剧烈的咳嗽声，哮喘老毛病又犯了！
“阿弥陀佛！三缺一就不好玩了！”许老头拖动着肥大的身躯，近前拍了拍章老头的肩膀。
四个老头儿，都在八十岁上下，分布四个村庄，方圆二三里地，过去同一个大队，现在同一个村委会，像今天一样的光景——每天早上9点到10点，在村委会小卖部前，一张小方桌，四个小方凳，相聚喝茶聊天，已整整十年了。这感情，越处越浓醇，成了铁杆子兄弟。
“我真的明天就会死！”章老头又重申了一遍，认真劲上来了，“听先贤说，阎王爷恶毒，报到时，只让人认得三天前说过话的人。我打前站去了，在那边把茶馆先建好，咱们四兄弟今后继续喝茶。”
联想前面碰头时，章老头告诉大家，今天一里地走了一个多钟头，过去他可是出了名的“飞毛腿”啊，看来确实出状况了。大伙便不吭声。
这时，章老头在省城当老板的远房侄子开着宝马路过小卖部，大伙便让章老头搭便车回家。老头们压根没把章老头的话当回事。
翌日早上9点，小卖部前没有等来章老头，而是等来了戴着黑袖章的章老头大儿子。
章老头果真在凌晨死了！
“这个章老头，要在悼词里加一句，他不仅是农村革命家，而且还是人生预言家！我待会跟村支书打个招呼。”卢老头这位大队老书记，强忍着悲痛，试图调侃他的得力干将——老生产队长、老党员章老头走得快了。
“好个章老头，拎清一辈子，连死都死得明明白白！我怎么跟得上你啊！”孙老头眼圈红通通的。
“阿弥陀佛！阎王爷要善待好人啊！”许老头杀了一辈子猪，十年前放下屠刀，改吃斋念佛。
小方桌空了一角，剩下的三老头好久没有回过神。他们每个人把“死”字当作最高忌讳深藏。
第二年春天，孙老头住院了，肺癌晚期。那天上午9点钟，一辆白的耀眼十字腥红的救护车停在小卖部门口，卢、许二老头探身进了救护车，孙老头艰难地睁开眼睛，吃力地说道：“我……明天就……就会死！”
第二天，孙老头真的死了。
四剩二，小卖部方桌缺了两向，卢、许二老头照常每天上午来这里见面喝茶。许老头感叹，章、孙二老头都是拎得清的人，说走就走，终究还是潇洒人生。卢老头应道，约好了，咱俩不论谁先走，都要来这里话别噢。
两年后的一个下雪天，卢老头左等右等，许老头还没到小卖部。正想骂许胖子不守约的时候，许老头由他老伴搀扶着，一步一步沉重走来。许老头也不坐下，定定地瞧着卢老头，说：“我明天就会死！”
卢老头想用手去捂住许老头的嘴，过去常有的老动作。哪承想，卢老头的手竟然捂在自己的嘴上了，唔唔地号陶大哭。
许老头第二天真的也死了！
卢老头再也不敢去小卖部了，伤心日复一日，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住院也频繁了起来。每次住进医院，卢老头都要跟陪护他的子孙们说：“我明天就会死了！”
九十大寿那天，卢老头兴奋过了头，吃完长寿面，喝了三两白酒，照完五世同堂全家福后，不小心摔了一跤。
躺在床上，卢老头对他的儿女们叨道：“章老头、孙老头、许老头，说明天会死就死了！我跟你们说了不止一百次，一次也没死成。造孽呀，一定是当干部时间长，调门高、话不灵了！”
子女们听闻，哭成一团。
“欤，好端端的，你们哭啥？！”卢老头直纳闷。
第二天，屋子里比现在哭得还凶。
卢老头这回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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