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 田
展欢||河南
那时，我常常坐在第三田径场的围栏外。围栏外是延伸出去不到50公分的平台。
我对那个田径场太熟悉了，所以知道在西北方向有两根铁栅栏断掉了。那时候我很瘦，轻而易举的就从栅栏断开的缺口处钻了出去。然后，我就地坐在缺口外的平台上。双腿垂下去，脚离地面还有两层楼的距离。我不敢一直低头望着脚下，多望一会儿心里就会有绵绵的恐惧，好像平台会在下一秒钟连带着我一起坠落。大地明明如巨大的磐石一般纹丝不动，我却总是感觉脚下有一股强大的地心引力，穿过我的脚直抵我的心，让我的心颤栗不止。
我匆匆地瞥一眼脚下的那堵矮墙，想不明白它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虽然人爬不上来，动物也爬不上来，可是，谁的脚步它都阻挡不了。几十米开外，第三田径场入口处是一段下坡，许多人用脚在这段下坡的土地上踏出了一段台阶。走过的时候野草这样那样的蹭你的脚。下到坡底，坡底的墙根处，不知道在什么年月垒砌了一段水泥的台阶，斑斑点点的生着青苔，一直通向那段墙的顶端，使得那段墙的一部分成了台阶的最高处。墙的另一边，仍然有一段人为垒砌的台阶连着。奇怪的是，这样曲折的台阶，走的时候不烦也不累，倒觉得颇为有趣。
我不能再多望脚下一眼了，再也不能忍受那种让我摇摇欲坠的颤栗。
于是，我抬起头。视线好像终于浮出了水面。我开始久久地凝望着视野中的一切。
这一带地势高低起伏，青山连绵，没有特别开阔的平坦地带。我坐在平台上的时候，没有办法说出我所在的位置是高处抑或低处。没有绝对的事。我一直坐在平台上没动，但是只要换个参照物，我就忽而在高处忽而在低处。
浮出水面的视线，像是投向了一幅卷起来的画卷。首先我看到的是画卷轴心处的一尺，随着画卷不断被打开，两尺，三尺，四尺……视野中的风景都被浓缩进一片小山谷中。也可以说那是一片小盆地，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山谷是一个比盆地更浪漫的地方。
稻田就在山谷中无比静默地铺展着。一块一块被田埂分割开来，又因地势差异而高低错落。水渠里经年累月都有流水的声音，像风声，也像雨声，仔细听又觉得那流水可能来自大地的某一个伤心处，隐隐约约夹着呜咽声。
稻田一边的不远处，有两栋崭新的公寓楼房，外墙雪白。有人短暂地租住在这里，却好像在这里拥有了一个永远安定的家。稻田另一边的不远处，有一座当地寻常可见的农家房舍。青黛色屋瓦，棕红色墙壁，像一个极安恬的人站在红色的土地上。门前有生长着绿色蔬菜的菜畦，一方鱼塘。屋后是桔子树，竹林，以及长满了香樟树、马尾松的山。
那时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有没有人让我做一个选择，问我：“你愿意住在这边的公寓里，还是那边的寻常房舍里？”
从来没有人问我，就当作是我自己问自己吧。如果有人问我，我就毫不犹豫地把手指向那座寻常的农家房舍。我甚至想到了，在某一天的晨光熹微中推开门，就像忽然走进了岁月的缝隙，脑子里出现王安石的诗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我一动不动，望着稻田，望了很久。可是在漫长的时间里，稻田都是静止的。没有人出现，也没有人消失。像被人遗忘了。又过了很久，一只小狗从寻常的农家房舍里跑出来，一阵旋风似的从田埂上呼啸而过。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直到它跑出我的视线之外。
稻田又静止了。
有一天，我果断地离开平台。踏过那段曲折的台阶，走向墙外面的世界。从台阶上下来以后，先要经过一户人家的门前，绕过他的房子，才能走到田埂上。
我从最低的那块稻田穿过，爬向稍高一点的那块，然后再爬向更高一些的那块。好了，我就坐在那里了，我就被包裹在一切的静止之中了。
还有什么呢？我维持着并不刻意的搜寻。听当地的同学说，稻田里有泥鳅、田螺，还能养鱼。以前我都不知道，稻田里竟然藏着一个那样丰富多彩的世界。我伸出手去触摸脚下的土地，因为我真的想亲手去触摸一下那些陌生的事物，就像触摸一种不曾拥有过的幸福。
我真喜欢阳光下的稻田。即使光秃秃的，也像是在发光的样子。
我曾经对朋友说：“我真喜欢阳光下的稻田。”
“有什么可喜欢的，光秃秃的。”
“你懂什么啊？”
“可你的思维实在让人搞不懂啊。”
“那是因为你现在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现实之人的做派，非要看到什么才会相信希望是存在的。”
“你的相信可能会来得太早。”
那时候，秧苗还没有插入泥土。也不知道插秧的人会不会来。事实证明，我对稻田的相信来的刚刚好。
过不久我再来，插秧的人已经在忙碌了。他带着草帽，卷起裤腿，脚和一截小腿没入泥水。握在他手中的秧苗不断地立在大地上，以一种定格的姿态。我看着那个插秧的人，他躬身在稻田里的姿势，像是某种舞蹈里的姿势，又像是伏案写作的姿势。他在耕耘，秧苗就是写在大地上的文字。
进入五月，梅雨又近了。下过一场雨后，即使有太阳，空气中仍然漂浮着雾一样的水汽。第三田径场的西北角，每到五月，都盛开着一种白花，叫不出名字的白花。我也懒得求证它究竟叫什么名字，擅自给它取了个名字——无瑕。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名字。
我从花丛中走过，仍然从栅栏断开的缺口处钻出去。坐在栅栏外的平台上，背后的花无声地开着。我一层不变地凝望着那片稻田，直到多年以后，仍然清楚地记得那片稻田的样子。记得那时，我在不知不觉间，就陷入了阅读一样的沉思。
那时的我一读再读，究竟在沉思什么呢？
很多年以后，我想，可能那片稻田就是一本我永远也读不厌的春秋……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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