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河大堤散记
有山有水是好地方，有堤有水也是好地方。起伏蜿蜒的大堤就是我们平阳之地的绵绵青山。
从陕西南部发源的汉江，兜兜转转二千里，弯弯曲曲来到了江汉平原腹地，主流北绕，乳名襄河，支流南环，俗称东荆河，把我的家乡仙桃市护卫得妥妥当当。五百里的慷慨赋予，滋养着百万生灵。过去“十年九水”，饱含着“沙湖沔阳州”的无比辛酸，如今“换了人间”，记录了父老乡亲“变水害为水利”的奋斗足迹。
与江水相依相存相恋的长长大堤傲然挺立，沉默坚强，像一位饱经沧桑、淡定从容，有故事、有情怀、有魂魄的世纪守望者，也是一道恩赐家乡、足金足赤的靓丽风景线。
跑马溜溜，大堤飞歌
春天就是这么神奇，让万物苏醒、争荣，令生灵蓬勃、躁动。
“人间芳菲四月天”，明媚春光，莺飞草长，老方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郊游，自驾“福克斯”，直奔我“心中放马的地方”——仙桃襄河大堤长埫口区段。
“襄河水，清悠悠，
穿平原，过沙洲，
弯弯曲曲向东流，
流呀流过仙桃市
我的家门口；
襄河水，清悠悠，
弯弯曲曲向东流，
白了栀子花，
香了姑娘的头，
喜得小伙子闹龙舟；
襄河水，清悠悠，
云里行，雾里走，
黄了堤下的稻，
绿了堤岸的柳，
映出岸边的新高楼……”
车载音响播放的沔阳民歌，久听不厌，娇美如画、灵动俏皮的歌词，优雅甜糯、水乡浓郁的曲调，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时任仙桃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学者型官员的燕列富，从北京请来国家顶级词曲作家凯传、田丰（湖北省沔阳县人）到仙桃采风、整理，量身打造的，几十年来，成了仙桃对外开放的一张清亮名片。
登上江堤，第一站来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闻名荆楚大地的水利工程——杜家坮分洪闸，这是当年与武汉长江大桥同期施工，作为分流汉江特大洪水，确保武汉安澜的控制性工程。建筑主体年近古稀，但雄风不减当年：千米长坚如磐石的闸身，30孔钢铁孤度的闸门，高高在上的闸阀操作间，蔚为壮观。看似静卧寂寞，等闲之辈，但当汉江上游洪水高调奔来时，她会大展胸怀，呑云吐雾，降服滔天巨浪，安澜万方。
继续顺江而下。
沿堤东行不到三公里，就来到了汉江上的第一大港——仙桃港，粗壮的基柱排列整齐，如江底岩层上长出的黑色金刚，巍立江边，形成宽大坚固的平台，码头上塔吊高耸，傲视苍穹。堤内的仙桃港办公大楼、海关联检楼、国家高新区、保税区等建筑鳞次栉比，气势恢宏，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据说，江汉平原几个市县的大宗农产品、工业品，特别是占全国出口份额第一的仙桃彭场无纺布产品都是从这里一次审验通关，直达上海洋山港，进而驶向世界各地。
抓紧时间，继续前行。
向东，向东，向东，连续三座跨江大桥，次第呈现：蒙华重载货运铁路大桥，武汉城市圈高速公路大桥，沪渝高速铁路大桥，还有专门为华润集团仙桃大型火电厂配套建设的巨型浮动抽水码头，令人目不暇接。一座座如彩虹卧波，流光溢彩；如巨龙腾空，气势壮阔。更有一奇特景观：在沪渝高铁堤南主线上，像抖擞天公在这里甩出了一个响鞭，鞭辟了一条分支线，沿江堤逆上，在万亩油菜花海中，划出了一个优雅的弧，连续穿插跨越省道、国道、铁道，直达仙桃城东，这就是称为“神来之笔”的省城与仙桃半小时互达的武仙城际铁路。
奔流的水，葱绿的堤，飞架的桥，灵动的美。
短短三十里的家乡襄河大堤，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巨变。五里一桥，十里一景，随随便便拎个出来都是令人啧啧不已的亿万工程。
河因桥而秀美，桥因江而壮硕；堤外沙鸥翔击，流水欢歌，堤内淡烟疏柳，阡陌交错。既有古老江堤的自然风光，又有现代大作的气韵浩荡。此地江南唯美，令人心旌飘扬。
这里是千里江堤的精华所在，这里是没开垦的旅游处女地。
一饱眼福的帧帧图景，令“美不美，家乡水”、“谁不说咱家乡好”的底气、豪气油然而生。
岁月悠悠，江堤记忆
车马劳顿没能阻挡我思绪联翩，归来久久难以入睡：弱水三千，只饮一瓢，江堤千里，独钟此段。我与家乡襄河大堤有着深深的情结。
（一）
上世纪的1954年，汉江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地处下游的长埫口区段，被迫扒堤分洪。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转移到襄河大堤上。我的祖母和父亲牵着四个孩子（两个姐姐、两个哥哥，最大的不足十岁），护着怀身大肚、预产在即的母亲一行转移到了古老码头集木场以东的襄河大堤上。
扒堤分洪原本想保武汉，无奈洪水太大，半个湖北一片汪洋。在一个浊浪拍岸的午夜，母亲将我降生在避难的芦蓆棚里，祖母用开水煮过的锈剪，剪断了我的脐带，第一声啼哭宣告了大堤是我生命的摇篮，也是我一无卫生条件，二无营养来源，三无任何喜庆氛围的“月子会所”。
许多年后，大姐深情地回忆到：那时全家七口人都睡在芦蓆棚内的通铺上，我们小孩子都睡得沉沉的，天亮时，才发现身边又多了一个小人儿，趣称我是“三五”牌，男孩排行第三，姊妹排行老五，母亲真是太伟大了。
命是母亲给的，也是大堤给的。
小时候，走亲戚是小朋友的最爱。
我有三位至亲都住在襄河堤边。我的老家（祖母的娘家）是大堤中段的小陈坮村，还有两位姨奶奶（祖母两个亲妹妹），一家是上游堤边的何坝村，一家是下游堤岸的黄月村。我们曾被祖母带着走亲访戚，常常逗打在大堤上。
大一些后，也就十多岁吧，祖母时不时地安排我一人到亲戚家办事。到哪一家去的路程都有十多里，但喜欢走亲戚的我是不怕累的，更何况家家亲戚并不因来的是“小不点”而轻漫，而是十分热情，一去就打上十个八个鸡蛋。这应该是当时招待零客的最高礼遇了。满碗雪花般的蛋白，咬开黄澄澄的溏心，加上绿油油的葱花洒在上面，至今的感觉都是余香满口，回味悠长。要知道，当年的鸡蛋是贫寒农家唯一可以灵活买油换盐的商品啊。为了让我独自享用，还有意提前支开自家小孩子，防止他们嘴馋，影响到我……哎呀，一想起来，不禁泪溢，感动不已。
我家这些亲戚，都十分纯朴、善良、聪明、能干。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起，一代接一代，家家都出了不少大学生，成为志在四方的栋梁之材，都是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
（二）
过去农村的小男孩一般八九岁就会游泳了。我和二哥都是大哥和同湾子的小伙伴互帮互教带会的。
二哥大我三岁，我读小学五年级，他就上初中了。不过一上初中，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运动，学校停课，建立红卫兵组织，开展大串联，他到北京赶上了毛主席第八次检阅百万红卫兵。回来后，就记住了毛主席说的话：红卫兵要经风雨，见世面，要到大江大河、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并说，总有一天要到襄河去“打鼓泅”（游泳）。
到了1969年夏天，他真的要到襄河去游泳，并且是游到对岸去。我一听，愣住了：我们和周边大队，每年都有小孩偷偷在附近坑塘游泳淹死的，你还要跑到襄河去游，这是不是太“兀气”了（傻冒、胆大的意思）。
他说已作了充分准备。都十七八岁了，要到大江大河去锻炼了。并称已约好了代振江（同村同龄伙伴）一起去。你到时跟随我们，坐在堤边，帮助看看衣服鞋子就行了。
他作了决定，我是改变不了的，还不准我给大人透露消息，这就是一个天大的冒险啊。
跟他们一起来到了集木场的襄河岸边，河边有不少人在游泳，但横渡过去的很少。他们做了几个简单预备动作后就下水了。我先以为是直线游到对岸，实际上只能顺着流水斜漂游到对岸去，目测距离500多米是有的。
我当时能做的就是目不转睛盯着他们两个在水面晃动的脑袋，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终于看到他们到达了斜对岸沙滩上，向我挥了挥手。在柔软的白沙上躺了一会儿后，他们向上游走去，这回有经验了，直线对着我后，又向上游走了一段，然后比较轻松地顺水漂回来了。
总算有惊无险地结束了。我看着两张略带煞白气虚的脸，问他们感觉如何？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来了个“切身感诉”：一下去，水流的影响蛮大，直接横渡不可能，只能顺水斜游到对岸，同时感觉到的水面比岸上看到的宽多了。游到江心时，水更冷些了，水流也更急了，有点害怕，但马上镇定下来，互相鼓劲，增强信心，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前些日子，我向二哥提起当年的渡江一事。他豪情地回忆道，那次的大胆冒险成功，对提高人生勇气有很大帮助。次年他当兵了，第一站就是驻扎在陕南旬阳县，即汉江上游，因工作需要，经常轻而易举横渡汉江。作为铁道兵，参加过襄渝铁路、成昆铁路、青藏铁路（格尔木段）等重大工程的施工，大战恶战没有勇气是不行的。年少时的冒险获得的勇气，伴他一生闯荡四方。
（三）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
一年最为辛苦的是冬春相连的水利工程劳动。我参加过襄河大堤上两大泵站的修建，对其劳动强度印象极为深刻。
一个是地处城西的排湖泵站，一个是位置城东的鄢湾闸，都是利用冬季枯水期，将汉江大堤挖断，梯坡向下，防止塌方。泵闸基底越深，开挖面就越宽，相应的土方量越大。那时全部是人力施工，我记得，开挖鄢湾闸时，扁担都挑断了几根。但最辛苦的不止于此，而是浇灌闸基混凝土。不像现在有专门砼拌和站和砼泵车，而是在堤旁辟一块平地，铺上拼接的长长铁板，将碎石、黄砂和水泥按比例卸在上面，两侧站满手握铁锨、牛气冲天的男劳力，像准备决斗的壮士，先干拌，再加适量水拌，两边同时挥动铁锨快速反复翻炒。
说起来轻松，那翻炒的可是石头砂浆呀，一“锅”下来，不汗不喘，你就是武林高手了。
直到碎石、黄砂与水泥完全拌匀，出现包浆了，再迅速装入人力翻斗车，快速运到闸底。为了保证质量，浇灌必须连续作业，日以继夜，直到完工。辛苦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寒冬腊月，只穿一件背心短裤，仍汗流浃背，拉着载满混凝土的翻斗车，在长长的栈道上来回穿梭奔跑，两小时一换班，负重的马拉松。至今想起来，都想自己表扬一下自己：那真是革命加拼命，活力四射、青春闪光的优秀青年啊！
比起建泵闸，大堤“岁修”工程轻松一点。就是每年冬季，对大堤的防汛险段进行整修加固。先从河边沙滩取土装入箢箕，挑担上坡、越堤面、再下坡，穿过堤脚防护林倒土，这才算完成一趟，酷似走一个“几”字形线路，俗称挑“搭链子土”，上坡下坡，来来去去，其实蛮累的。那一年初春，我们大队去了很多男女青年，既有下乡知青，也有回乡知青。大家想了一个办法，两人一组，一人挑半程，堤面交换，自由结对。这是减轻劳动强度，提高效率的优选法。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很快形成了许多对子，但并不是固定的，有的被轮换去挖土整地，有的派去买菜做饭，有的安排测量土方等。与我搭档的是一名下乡女知青，活泼干练，声音甜美，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中场“歇风”（统一停工休息会儿）时，她会给大伙唱唱京剧选段，字正腔圆，总是赢得掌声阵阵。其实我对她平常就有好感，这次搭档十天半月，擦出一点相互倾慕火花很正常，仅限于散散步、唱唱歌、谈谈心、窃窃语……因为时代形成的“潮湿”，火花就只能是火花。知道自己的几斤几两，无力承受那冲动的惩罚。
当时，气候已飘来了知青返城的“雨点”，高中毕业的我也寻机以求跳出农门。庆幸大堤作证，遇见是缘，擦身而过、雅致转身也是一种美。恭喜守住了底线的我们：浅浅喜，静静爱，深深懂得，淡淡释怀。
今日回首，感慨万千。《小芳》歌词更显得意味深长：“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渡过了那个年代。”
（四）
1969年，珍宝岛战事发生后，毛主席号召“要准备打仗”，“备战备荒为人民”。此后，公社武装部每年都组织民兵干部集训。有一年，集训场选定襄河大堤外滩，根据村的规模大小，各村派1到2名干部参训。我们村只有我一人参加。公社党委副书记兼武装部长王长岭自始至终督阵，由县武装部派来教官执教，严格课程：列队训练、格斗拼刺刀、射击训练、投弹训练等。每个科目，人人过关。十天后，统一进行真枪实弹考试，公布成绩。
集木场外滩是一个绝佳的军训地，沙滩宽，训道长，视野开阔。实弹考试那天，大堤前后两千米设定禁行标志，在中段沙滩上设指挥所，一边为步枪射击区，一边为手榴弹投掷区。县武装部黄参谋和公社王部长坐阵指挥。公社武装干事汪长庚、李金早及几名教官都分工明确。射击区的射位、靶台，投掷区的沙坑和掩体土围，都按标准设置，真枪实弹运到了现场，摆放合格，井然有序。
一切按部就班进行。任务过半时，手榴弹投掷区出了状况，一个村的女民兵连长，平时训练还不错，实投时可能有点紧张，投掷操作要领全忘了，一甩手只投出10米左右，可怕的是她还傻傻地望着“沙沙”作响冒烟的手榴弹，一旁的教官眼疾手快，马上将她扑倒在土围里，才避免了一场重大事故的发生。当时在场监督的黄参谋看到这一幕，担心后程安全问题，要求停止实弹投掷，改用假弹考试记成绩。公社王部长向他解释：一个人失误，不能代表整体军训人员的水平；如果实战中，死伤一个，后面的仗是不是不打了？但黄参谋就是不同意，总是说集训安全是第一位的。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进而出语不逊，互相伤人，甚至开始熊拢去要动手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出现。要知道，他们两人腰间都别着“盒子炮”（手枪）。双方工作人员赶紧上去，各拉一边，进行劝阻。正在此时，堤上响起了喇叭声，来了一辆北京牌吉普车，下来的是县人武部的一名领导，说正是担心实训出状况，特意前来巡视的。听了总体情况汇报，了解到这次的集训干部，都是各大队重点培养对象，都代表着各村上百的基干民兵；训练了这么长时间，是好是歹，他们都想通过实弹检验一下，回去好向大队支部汇报，同时过把真枪实弹的瘾，提高点胆识和勇气。
来的县人武部领导把黄参谋拉到旁边，做了一下工作。这场风波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实弹投掷按流程继续，总算顺利完成了。
不过到了年底，我们公社极富个性、敢作敢为的王部长就调往其他地方另有安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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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方新平，湖北省仙桃市人，1954年8月生，大学文化，公务员退休。散文、诗歌等作品在国家级、省市级刊物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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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石 瑛 赵春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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