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类人群
疫情如天气一样反复无常，早上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起沉重的眼皮继续翻看手机上的最新疫情变化趋势图。密如蛛网的函数曲线全都在疯狂地上下扭动着，心被绞得生疼。
各层各级、各式各样的疫情防控材料乱七八糟地堆满桌面，昨天的疫情防控会议开到夜里11点半，没有来得及整理，就连办公室的窗户都没有来得及关上。窗外溜进来的冷风将最上面的几页掀翻在地板上，单薄的纸片无力地翻滚两下，躺平不动了，像一个个留守在家的孩子，满面凄惶。我把它们一一捡起、理顺、压好，这是疫情防控期间“重点人群核酸检测人员统计表”，全县中小学幼儿园每日校园防疫必做的功课之一。
表格里密密麻麻的人群类别几乎囊括大半学生共同生活人所从事的行业，涉及无数家庭每日疫情防控信息，关联到整个教育系统，甚至整个区域社会面疫情防控的精准管控。难怪有人说管住一个校园，也就基本上掌控住一个地区的疫情了。可在我的眼里，表格里的文字再详细，统计的数据也是简单的；提醒的语言再温馨，提出的要求也是冷酷的；行业分类再醒目，表述也是苍白的。这份表格仿佛是套在所有学生与其监护人脸上喘不过气来的无形面罩！透过这份面罩我看到了胆怯而惊惶的表情，看到了无助而期待的眼神。
拿上这份表格，坐上前往六十华里之外港城学校的早班车。夜色渐退，车光渐渐暗淡，路上的行人与车辆也渐渐地多了起来，清一色都戴着口罩与头盔，他们是起早赶往县城做工的建筑工人，也是这份表格里需要统计的人群之一。
重点人群共48类。有疫情设区市的医疗机构全体人员，有无疫情设区市与患者有近距离接触的重点岗位人员，有发热门诊患者，有门诊手术患者，有农贸市场从业人员，有高速公路服务区工作人员，有道路卡口工作人员，以及其他经风险研判需要进行检测的人群……这些人每两天都要做一次核检，每天都要进行健康监测，每天都要上报行程轨迹。
早上7点，准时走进港城学校的校园，太阳已经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露出脸来。校园里，孩子们正按照防控要求排队在做核酸检测，一米间隔一个，规规矩矩地依次将胸前采样码递给“大白”扫码，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队伍的一侧站着监督的肯定是班主任老师了。
“丁然，把口罩戴好！”
“刘子笑，上前一步，不要掉队！”
“樊姗姗，你口罩哪里去了？来，老师这里先拿一个去戴上！”
班主任是一位二十刚出头的女教师，严肃认真，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再看孩子们，有的将口罩套在头顶上，有的将口罩拉在下巴上，有的将口罩翻过来遮盖在口鼻上的，还有的在口罩外面画了一个大大嘴巴，满口白牙……凡所应有，无所不有。本是让人心烦的核酸检测却让孩子们的口罩整得妙趣横生。
“张嘴！”手拿检测棒的“大白”向对面一位小男孩提示着。
男孩无动于衷。
“张开嘴巴！”大白再次隔着面罩示范着，小男孩就是不张口。
“阿姨，他从来不涮牙，口臭！”一个声音飘过来，队伍一下子就乱了。
“对对对，他的牙都被虫咬掉了！”
“还有他的嘴角都烂了，他不敢拿口罩！”
“哈哈哈，哈哈哈……”有的孩子夸张地捂着肚子弯下腰，眼光偷偷地瞄向班主任。
“霍小海，老师命令你把口罩拿下，把嘴张开！”看似温柔无比的女老师柳眉直竖，杏眼圆瞪，所有的声音瞬间消逝，男孩乖乖拿下口罩，极不情愿地张开嘴巴。
说时迟那时快，“大白”将一根棉签快速地伸进去，可是还没等她把棉签抽出来，那张嘴倏地就关上了，只留下半截光滑滑的短棒在外面，任凭“大白”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老师，他当做吃棒棒糖呢！”
“阿姨，你使劲拽，他的牙有窟窿！”
“霍小海，棉签好吃吆？”
孩子们再次哄笑起来，可是那个口咬棉签的男孩一直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哭不叫，不走不跳，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大白”。
“小海，是不是想妈妈了？放心，你的妈妈就像这位阿姨一样也在为别人做核酸检测呢！”班主任蹲下身来，轻轻地抚摸男孩乱蓬蓬的短发，帮他将衬衣里错位的纽扣重新钮好。
“哇——”一声痛哭似山崩海啸，两滴滚烫的泪水砸在班主任老师的手上，“大白”乘机抽回了棉棒。
远远观察的我走上前去，与老师一起哄着小男孩走向教室，身后的队伍鸦雀无声。
听班主任说，小海的父母在外打工，上次妈妈通过邻居的手机传回一张身穿白大褂的照片，说是参加社区志愿服务活动，小海当时很是兴奋；几天后，妈妈又发回一张照片，因为在志愿服务时接触到了新冠患者正被隔离观察，爷爷不让乱说，小海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回家就捧看妈妈结婚时的照片，到校也不与别人交流玩耍。
班主任说：“不知道是在为他的妈妈担心，还是害怕别人知道他妈妈被隔离的消息？”
我拿出包里的表格安慰说“48类重点人群指的是共同生活人，没有说是父母，在外地的父母不在重点人群管控范围内呀！”
“哎——，谁知道呢，听霍小海爷爷讲，只要听说谁与疫情沾上一点关系，全家都会被别人另眼相看的！”
我无言以对。看来，在人们对疫情恐惧与排斥的指数远远高于疫情本身的传播指数了。收集统计好学校的防控数据后，我总感觉到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要做什么事情了。
傍晚回到班上，继续整理汇总疫情防控材料。一个又一个充满烟火味的名字在表格里跳跃着，一组又一组枯燥数据在键盘上重复着，一群又一群似曾熟悉的身影在指尖间穿梭着，一张又一张陌生而又亲切的面孔在眼前晃动着。为防御新冠疫情，人们正用理性与智慧在构筑一道厚实而坚固的城墙。
《黄帝内经》认为，人的致病因素不外于外来的“邪气”和人体本身抵抗能力减弱两个方面。“病由邪生，攻邪已病。”来自外界的风、寒、暑、湿、燥、火等因素，可以通过汗法、吐法和下法达到迅速祛除病邪的目的，而人体内部病理经过营、卫、气、学的变化发展则会由浅入深，理当“甘温补脾”、“ 调理肠胃”、“升举清阳”。新冠肺炎的病毒当然属于致病的外来“邪气”了，但是心理上的孤独、冷漠、戒备、隔阂是否会让人身心康健的能力不断减弱呢？是否需要我们去协助他们“升举清阳”？
晚上9点多钟，远在苏州打工的堂弟打来电话，告诉我，他那两个留守在家的孩子重新返校读书了。
“需要他们提供共同生活人的行程码与苏康码问题解决了吗？”
“解决了，学校考虑到居家老人不会使用智能手机，已联系有关部门下载专门软件，班主任可通过自己手机直接查看了！”
我的内心忽然敞亮了许多，48类重点管控的人群全都变得黯然失色。事实上，在我们每日的校园疫情防控工作中，还有一类人群被我们所忽略了，那就是居家没有或不会使用智能手机的人群，这是第49类重点人群，我们更应该帮助他们和那些留守的孩子做好心理上的核酸检测呀！
推开窗户，窗外月色明朗，几颗零星得不能再零星的小亮点闪烁在边远的夜幕。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小王子》里说：“夜晚，当你望着天空的时候，既然我就住在其中一颗星星上,既然我在其中一颗星星上笑着，那么对你来说，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在笑，那么你将看到的星星就是会笑的星星!”
看到那几颗星星，我心驰神往。
插图/网络
作家简介
汪为洪，男，盐城市作家协会会员，盐城市散文学会会员，盐城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盐城市逻辑协会理事，响水湖海艺文社理事，作品《问沙》获全国明清黄河故道征文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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