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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远处那片鸢尾草

远处那片鸢尾草

走进老山,鸟儿在树上欢声笑语,几只调皮的落在眼前的草坪上低头觅食,山间泛起薄雾,山峰若隐若现。山脚下的花草悄无声息地绽放出生机,丝丝缕缕轻轻飘荡在我的周围。所有的花色都是向着我的,所有的精灵都是向着我的,看到这番景象,再浮躁的心绪也能在顷刻间逐渐平静。

又穿过一片丛林,无意间发现栈道两旁的一片鸢尾草,在四月的风里摇曳着紫花的花瓣,像玉蝶翩翩起舞,又似展开美丽花裙的姑娘,在阳光下精灵般舞动着。我被这一簇簇紫蓝的花瓣吸引着,透过阳光泼洒下的润心的暖,在密微微的叶脉间传递,娇嫩的花瓣上布满亮晶晶的水珠,晶莹,剔透,如同我喜极而泣的泪。或许,生活中的所有感伤都能在这鸢尾花的花色里找到诠释,包括我命运的路径痕迹。

鸢尾花开时,在家乡正是锄地的季节,姐夫陈清家经营着不少的买卖,也有地需要种,我读中学的时候,姐夫没少帮衬,我能回报他的只有苦力,跟着姐夫锄地。姐夫和我一样,没有耐心营务庄稼,头几分钟还很快,后来越来越慢,锄头如有千斤重,腰酸背痛手抽筋,汗水顺着嘴角往脖子里淌。好不容易熬到地头,喘着呼啦哗啦的粗气倒在地上,姐夫要么仰望苍穹,要么一声叹息,“四蛋,好好读书哇,这营生不好闹哩。”姐夫话里有话,我要不好好读书,考不上大学到头来就得和泥旮旯打交道。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滩猪油似的,没有了当初的远大目标和前程,在无法预料的未来里,心中只有沧桑。猛然间回头,发现簇拥在旁边绽放在一起的紫色花草,它叫啥名我并不知道,姐夫随口说是狗尾巴草。这种草生命多娇顽强,数九腊月的严寒也冻不死。姐夫还拿它打起了比喻,狗尾巴草就像我现在的模样,身处卑微的境界却从不自卑,耐心地等待春日来临,总会开出春天的灵气。我明白,姐夫是换种方式刺激我的神经。我记下了那片草,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并不叫狗尾巴草,它有个好听的名字——鸢尾花,但那是我和鸢尾花的初次邂逅。

远去的时光,那些属于我和姐夫的,就像初见那片鸢尾花的记忆,跌落在时光深处是再也回不来了。打开尘封的相册,却找不到半片与姐夫有关的印迹。越是这样,越发勾起对他的思念,有种说不出的负罪感,犹如一条行将干涸的河床,在渐行渐远的岁月中走向断流。

岁月犹如一份考卷,检验着尘世的誓言。大姨膝下无儿,她踮着裹脚,能在姐夫家生活了近半个世纪,我相信,她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最深的。叫了几十年的姐夫,其实是大姨的二女婿,因为亲,嘴里省掉了“姨”字。大姨夫是龙须沟村的书记,只不过村子不大,全村也就十几户人家。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大村的书记靠着高音喇叭吆喝村民,大姨夫一张嘴就能把人喊到田里,我刚有记忆时,就在炕上听着大姨夫说过。还听说过姐夫性格倔强,走村串巷时帮着大姨夫制服过村里的无赖,大姨夫感觉到初次谋面的姐夫能立起门户,一分钱的钢镚彩礼都没要,就把二姨姐许配给了姐夫,离开村子时,姐夫还背走了大姨夫两口袋的山药。

姐夫生活在我读书的县城,在县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他的名字也是响彻在满大街。母亲是和相邻的大妈闲聊时才听说的,但她心里很踏实,脸上泛起了无数的自豪和喜悦,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两汪清水似的凤眼,淡淡的看着我,有说不出的明澈。母亲越是描绘姐夫,我越发好奇,总想着在城里有个这样的靠山,还怕别人笑话我是山汉,我甚至在班上炫耀起他,果然奏效,有几个同学竟然是姐夫的邻居,再也不敢指三点四的。姐夫的形象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立在我的心头,我只盼着能早点见到他。

有一天,姐夫果然来看母亲,身后还跟随几个后生,还没有进门就喊着:“四姨,我来晚啦!”嗓门大得吓人。他在众人崇拜的目光里走了过来,眼神热烈地环视了我和母亲住的窑洞,除了炕上一张写字的桌子,再也没有看到什么物件。我不敢正眼多看,只见他那双三角眼在八字眉下微微咪动着,眼角跳动了几下,这才看清楚他的左眼是瞎的。后来听说是一场事件后伤着的,换了一只狗眼。他的眼角跳动起来,有些咄咄逼人,那只狗眼里的寒光好似刀子一般凌厉。

母亲没有什么能招待姐夫的,姐夫看出了母亲的为难,指使他的随从买回二斤猪头肉,用草纸油汪汪地包着,猪头肉浓厚的香味一阵胜似一阵,弥漫了整个窑洞。我想起了有一年村里杀猪,家里分了一个猪头。爷爷忙着拔毛、焯水,一个猪头放入了大锅,奶奶叫我把火烧旺,灶里要多放些柴火,旺旺的灶火一直到傍晚才熄灭,院子里都是肉香,几个乡邻杵在窑顶,半天不肯离开,时不时冒一句:“烧猪头肉啊,真香!” 吃过晚饭,奶奶把烧好的猪头捞起,然后开始拆骨和肉。我在旁眼巴巴地看着,撮着鼻子闻闻,奶奶切了一点点耳朵和舌头,蘸了点黑酱放在我面前。这是我平生第一回吃猪头肉,三两下了肚,只觉得格外香醇。好几年没有享受这种味觉,姐夫拍着我的脑袋,肉香吧,想吃就得读书。原来,我读书就是为了能让母亲过上有肉吃的日子,姐夫的话,我信了。

没有钱的日子,每一分钟都是在煎熬,姐夫明白这个道理。他离开我们时,硬是塞给母亲十块钱,不停地叮嘱母亲少盘肠,勒紧裤腰带也得把我供出来。母亲攥着姐夫给的钱,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哗哗地落下来,落在了我的头发上。从那时起,我改变了对姐夫的印象,他不是街上的二流子,有着正经八百的营生,骨子里渗透着爱和仗义。

日子是一条河流,将时光冗长得深不见底。我自己的理想来路不明,去路不清。年轻的岁月,在白驹过隙中飘荡着,在岁月的年轮中渐次厚重,那些天真的、跃动的、抑或沉思的灵魂,就在繁华与喧嚣中,被刻上深深浅浅、或浓或淡的印痕。姐夫三天两头来看望我们,很少空手而来,不是白米白面,就是一刀香喷喷的肉,这些好吃的东西平日是不多见的,母亲过意不去,她没有什么能弥补姐夫的,为他的四个娃娃做些针头线脑的活计,提醒我手不能懒惰,帮着姐夫干点农活。

姐夫住在县城城门外,城里人都叫东古城。我和母亲的窑洞在西街,西街巷子很窄很深,又很幽静,阳光总是躲在屋顶,雨天过后,巷子积水很多,人们只好用烧过的炉灰填平水坑,穿过坑坑洼洼的老街,过了城门洞,就能到达姐夫家。姐夫吃些像样的饭,总会打发毛蛋和二狗蛋叫我和母亲,两个娃一路小跑,喘着粗气,拉起我和母亲的手就跑,边跑边说:“今儿个吃饺子呀!”煮熟的饺子就像打南边来了一群鹅,劈里啪啦地滚下了河,先沉底后漂着,变成弯弯的月亮。姐夫吃着饺子,嘴里还念念不忘那句:“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越是念叨,越能勾起食欲。正吃着起劲,他又来一句,饺子里包了硬币,谁吃谁有福气。姐夫怕我拿捏着吃不饱,故意用这句话挑逗我的胃,他吃不到硬币,肚子鼓得像皮球,还撩起衣襟拍得“叭叭响”。这样的场面时有发生,我仿佛读懂了姐夫的情怀。

每个人都是悉数记忆的花瓣成长,姐夫曾同我守候了一段岁月,每年鸢尾草开花的时候,我都会和姐夫躺在地头,享受没有纷扰的闲暇时光。姐夫常和我说,人活着就不要屈服,有花开就有希望,有花开就有生命。他的话带着幽幽暗香,在指尖蔓延,伴着岁月轮回,伴着尘世悲欢,流淌在彼此心脉之间,我在光阴里读懂了这些过往。

姐夫心中有太阳,他的真实身份是兽医站长,但他没有给牲口瞧过几次病,他专治人们的心病。和他共事的人感觉有沉甸甸的蜜意,他能把浓浓的蜜意,调在生活的调色板上,肆意地渲染给需要的乡邻。那些受益的人,在人生的潮涨潮落中,每每谈及到他,都会绵绵不尽地倾吐思念。赵二小父母早亡,穷得连个名字都没起,十六岁流浪到内蒙的姐姐家,时间久了,遭到了他姐夫的嫌弃,活生生地把铺盖从窗户里扔了出来。赵二小走投无路,想到了和姐夫沾点亲,他打听到姐夫的住处,光着脚敲响了姐夫的大门。听说赵二小是沿路乞讨回来的,几天没有吃顿饱饭,姐夫同情他的遭遇,眉毛不由自主得拧在一起,怎么也舒张不开,震天更地的骂一顿,他骂谁自己也不知道,一怒之下踢在了炕沿,踢痛的只有自己的脚趾头。赵二小多少识几个字,姐夫想到了让他跟着老兽医学徒,学会了是个吃饭的铁碗,几年后,还给他娶上媳妇。赵二小没有辜负姐夫,多少年后跻身于市场,干起了混凝土搅拌站的买卖,赚了大把的钱,至今还念着姐夫的好。

我长大成人了,姐夫老了,他已经是有了第三代的老人,头发花白,尽管没有了年轻时的杀气,但说起话来还同打雷一样的响脆,我再次见到姐夫是个冬天。那时候,正值隆冬,薄雪覆顶,县城被装点得银装素裹。寒风一阵紧似一阵,肆无忌惮地吹在身上,清冷静寂。姐夫早早地安排人到山里捕石鸡,杀头毛驴,逢人都说他的小舅子是贵人,贵人上门就得吃点稀罕东西。姐夫还是那么随意,挂在脸上的那孔“鹰钩鼻子”故意趴在锅边,一股肉香扑面而来,不停地吆三喝四交代炖肉师傅,多放点大葱、花椒之类的东西,喊得师傅呲着嘴笑道:“把心放得宽宽哇,错不了。”师傅一把佐料丢进锅,还是怀疑自己的经验,忍不住拿起勺头舀了点肉汤尝尝。姐夫活了半辈子不吃独食,他站在雪地里不停地接打着电话,一袋烟的功夫吆喝到七八个朋友,为他搬过砖、锄过地的,无论是谁,炕头都不敢坐,推三阻四地让给我和立新。立新是我同窗挚友,胜过亲兄弟,姐夫逢人便说,估计半个县城人都知道。姐夫打发毛蛋和二狗蛋拿出积存多年的汾酒,紧挨着我坐下来,至于其他人坐在哪里并不讲究,插空而坐,炕上挤不下,站在地上,反正不影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姐夫的酒风依然不减,看上去神志已经有些不清,但热情依然高涨,不停地劝着众人喝酒,一顿饭吃了半晌。

夜色,像块宽大无比的幕布,悄悄地拉开帷幕,罩住了山城。远处的群山,近处的房子树木,都由清晰变得模糊。高高的天空里,星星一颗一颗地跳了出来。立新早已开好了宾馆的房间,催着要离开。姐夫慌了,带着几分醉意,扯起嗓门喊,“还真是'立客难伺候’”,一把把我拽到炕上,哪里都不能去,要我睡到他的炕头,说是和我有拉不完的家常。灶台里燃着一团舒适温馨的火焰,发出“吱吱”的响声,映在墙壁四周,通红通红的,屋里暖得像江南的夏天。二姨姐搬来几床新被褥,怕我炕头热,铺在了后炕。毛蛋从地窖里挑来几个光溜的土豆,埋在火炉下面,或埋在炕洞里,约摸个把小时,灶膛里飘出的全都是土豆的香味,吹去炉灰,吃一口,能香到骨头里。久违了,这淳朴的乡情,久违了,那盘热烘烘的土炕。姐夫这才罢休,爬在炕头上,开始叙说他十多年平凡的往事。

一个人活在世上想做点事业,非得走自己的路。姐夫从来不服输,听说南方村办企业很红火,家乡遍地是石料,他很早就打起了石头的主意,硬是在平地上建起了预制板厂。姐夫做事很少失手,我很好奇,姐夫告诉我一句话,踩到香蕉皮滑到了,就要跑起来继续踩,踩烂了就不滑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搬来的这句话,但我感受到了真谛。在我的记忆中,姐夫并没有抽烟的嗜好,说着说着,烟瘾上来了,他用两根粗糙的手指夹着烟,缓缓放到嘴边,浅浅吸一口,闷了好久才轻轻吐出来,烟圈慢慢向上飘着,逐渐在视线中模糊。一口香烟,留下的是惆怅,吐出的还是惆怅。新农村建设初期,西山那些缺水少电的小村农民享受政策乔迁县城移民村,姐夫当上了移民村的书记。村民由窑洞住上了砖瓦房,过上了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但很快发现失去了土地是没有底气的,老人们圪蹴在村委会要政策,不少年轻后生开始赌博,赌输了就半夜偷鸡摸狗,姐夫这才理解了大姨夫当村书记那会的不易。姐夫找到公安局长,在移民村挂出了派出所的牌子,还把那些有劳动能力的人安排在自己的预制板厂。姐夫把移民村治理出活样板,省委书记视察调研时还和他握了手,说起这事,姐夫的自豪感一夜都说不完。

黎明,如同一把利剑,劈开了辽阔的夜幕,眼看就要迎来初升的曙光。姐夫的每句话都刺着我的神经,想起了奋斗的经历,咽下的苦一波又一波,如同那片鸢尾草,在无边无际的风雨旷野盛开的却极其热烈。我和姐夫有个约定,开春了,烟花三月下扬州,即使不到扬州,也要品尝南京的明前雨花茶,感受博爱大地的情怀。姐夫应了,谁料,那晚成了永别。他送走了裹脚的大姨,患上了肺癌晚期,没来得及抢救就离开了人世,留下了一群子孙,留给我的不止是怀念。

姐夫就埋在了地头那片鸢尾草旁,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嗅着空气里飘散着鸢尾花香的气息,感受着大地博爱的胸膛。

此时远山静默,紫色鸢尾草含蓄而坚强地开着。西北风捎带着微尘吹过江南,吹走了似水年华,却吹不掉对他的思念。总想祈祷上苍赐给我一种力量,筑起贯通天上人间的天梯,让远处那片鸢尾草捎去对他的念想,在枯燥和寂寥的时光里,定义人间生命与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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