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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热闹的红旗弄(二)

热闹的红旗弄

二、祸从天来

“剪刀石头布——剪刀石头布!”太平道地上的三个跳橡皮筋的小女孩为谁先的问题以最原始的“石头剪刀布”来裁定。

“我赢——”一个叫小绢的女孩子,获得了领先的权利。小绢高兴的跳起来,她那两条细长软弱的小辫子像春风拂柳,摆来甩去的比她还高兴,她兴致勃勃的手一挥,“去去去,你们给我扳皮筋。”小绢进去只跳了两下皮筋,她突然像心脏病发作的那样,两腿一软,人绵绵的倒在石板道地上一动不动。

“绢!小绢,你怎么啦?快起来嘛!”叫小翠凤的女孩褪出脚弯处的橡皮筋,跑上前想把小绢拉起来。

另一个女孩乍见小绢的肩膀在流血,惊恐地叫起来,“小翠凤,你看看小绢背怎么会流血的。这下她妈妈知道,又要责怪我们了。这次你亲眼见着,反正不是我的缘故,我没有去碰过她,是她自己跌倒的。”

小红见伙伴这么说,生怕责任推在自己的身上,也连忙与自己撇清关系说,“我也没有去碰过,你们都看见了。”

小翠凤看她们怕引火烧身,都先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她伸出去拉小绢的手,像被火烫着一般缩回去,也怕因说不清楚而让自己去背黑锅。三个女孩中小翠凤年龄最大,过了这个夏天她要上一年级了,大约是良心使她不能看着不管,跟站在一旁的小红说,“小红你快去叫她妈妈来——”

小红立刻就跑去,但是小红并没有向小绢的母亲去报信,而是趁机跑回家去了。“真是可恶!”小翠凤望着小红逃跑的背影骂,“以后再也不跟你这种人玩了。”

小绢的母亲是供销社的营业员,一个跑来想加入活动的小女孩见状,她立刻去向小绢母亲报信,说小绢跌倒在地上在流血。小绢母亲说跌倒爬起来就是,并不把它当回事,一起站柜台的同事说教她回去看看。她才慢腾腾走到十字街口,碰到丈夫同事的女眷,两个家长里短又说了半天,而此时的小绢流出了大量的血,无助的躺在七月一个早晨太阳炙的火烫的石板地上昏迷不醒。

要说的更正确一点,应该是上午的十点。太阳像钢厂刚出炉的一煲钢水呈白灼状,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移到中天,石板被不断攀升的温度晒得像生煎馒头的铁熬盘。小绢的热血在发烫的青石板上越积越多,血往低处流,像虫子一样开始蠕动。将近一月没有下过像模像样的雨,土地裂开一道道大口子,像穿越沙漠濒临渴死的人,张着嘴向天空讨水喝一样。带着体温的血很快从石板缝中渗入泥土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十岁的金八斤回忆说,自从光绪皇帝以来,没有像今年干旱的这么严重。确实公元一九六七年的大干旱同样称得上史无前例的。

入夏天好像已经忘记了是怎么下雨的,不通人情的干旱义无反顾地延向秋天,红太阳天天当头照,夜夜星汉灿烂,明月当空,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翳,大地没有一丝风踪,晚上又闷又热,扇子跟打麦一样,一夜流汗到天明。为贪图一时的凉快,有人用井水冲凉,谁知井水越淋越热,好比是饮鸩止渴,背上、胸前、腋下起大头痱子。人们早上打开大门,第一句开场白就骂“又是该死的红太阳!”天大旱,人大干,与天斗,与地斗,斗得筋疲力尽斗不过大自然,力不从心而怨声载道。川流不息的江河罕见地断流了,深不见底永不干涸的渊潭素面朝天,小型水库早就没有水了,库底淤泥龟裂,人们堆草煤灰。大中型水库已捉襟见肘,天继续旱下去门用不了几天殊途同归。只有特大型的水库还有水可以灌溉,但不能满足一个区下面的几个公社和公社下面的无数个大队的农田。除了天灾严重的是人祸,革命造反狼烟四起,有枪就是草头王,另立山头,独霸一方,政府趋于瘫痪,权力出现真空,整个世界卷入混乱无秩的状态。无政府情况下,水库灌溉没有管理,没有计划,水库闸门一旦开启,山阴不管,会稽不收,顺其水库里的水日日夜夜白白流走。大型或特大型的水库,管辖范围牵涉几个公社乃至覆盖整个地区。蛋糕做的越大麻烦就越大,谁也不听谁,谁也不信谁的,大家关心的是自己的吃饭问题,没有人想到世界上许多人民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像歌儿唱“社员都是藤上的瓜,藤儿越壮瓜越大,”个人甘心为集体水库偷水。大家为争夺灌溉权利,放水员跟放水员田头大打出手,锄头对锄头、拳头对拳头,烂田里肉搏,进一步发展至队与队的大规摸械斗。

小绢流出的血对于干旱的土地来说微不足道,但是对深藏在地下的蚯蚓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蚯蚓为了躲避干旱炎热的环境,钻入相对较为潮湿的土壤深处,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睡大觉,一股又咸又热又腥的血水从头上淋下来,误以为是天降甘露,没想到的是致命的咸血。蚯蚓为逃避无妄之灾,纷纷从地下逃上地面,虽然没有被人血腌死,却被滚烫的石板制成了木乃伊。

“小绢!”母亲边走边喊倒在地上的女儿,见女儿一声不响,就提高了嗓音,“小绢啊!你耳朵有吗,你躺在猛太阳下热不热,身上衣服脏不脏。还不快起来啊!”母亲走上去拉她,才发现小绢肩背上全是血,人像软骨病一样起不来,不管母亲怎么叫喊,小绢已不会说话。母亲一下乱了方寸,她惊慌的顾望四周,便歇斯底里的呼喊,“地方啊!快来救救——”拼命摇动女儿,“小绢!你醒醒啊!老天哪!小绢——你到底怎么啦?你出去还好好的,一下就成这个样的!?”她问旁边站着看的小翠凤,“你们,不是跟小绢在一块玩的吗,为什么小绢会成这样子的!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被人用石头砸的!啊?你倒说话呀!她怎么会成这样!啊?我问你啊,为什么不跟我说……”

小翠凤搓着两只手,嗫嚅着嘴巴,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吱吱唔唔的,“我——我也不知道呀。反正,反正,她不是我的缘故——她们……”小翠凤张望见没有人可以为自己作证,“她们都看见的,我根本没有去碰过她一下。”小翠凤看小绢的母亲用咄咄逼人的眼光责问,吓得委屈地哇哇大哭。

“小绢她妈!”阿大嫂肩上扛着把摊谷耙说,“别这样摇晃她呀!她流了这么多的血,还在流啊!性命攸关你不要耽搁了,赶紧送她去医院。石板被太阳晒的火烫火烫——”左邻右舍听见哭声都围拢来看,七嘴八舌一齐劝小绢母亲赶快送医院。母亲抱着人事不省的女儿直奔联合诊所。

好在小绢体轻,且医院离得并不远,走过自己上班的商店下去没有多少路就是。柜台同事见她披头散发的抱着血淋淋的女儿谅诧不异,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像疯掉没有回应。母亲的手和衣服上全是女儿身上的血,母亲平时见不得血的,哪怕杀鸡也不能看,看见血她就会天旋地转,今天一点都不在乎了。她还没有跨进诊所的大门,慌里慌张的大声呼喊,“医生!医生!快救救我女儿!你们快来救救啊——”医院里面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医生,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半闭半开的诊室,一间没人,又撞开另一间,始终没有一个医生。

“嗨嗨!”正当母亲乱嚷乱闯时,一个身穿绿军装、戴红袖套、红领章、胸前佩毛主席象章,腰系横皮带插五四一式手枪的中年男子,疾步从里面出来断喝,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全副武装的人,迅速上前阻拦,并厉声喝道,“他妈的吼什么吼!谁让你擅自进来,滚出去!立刻滚出去!大喊大叫不是你家,无法无天了——”

母亲失去理智几乎发疯,她根本没有去理会他们的态度,好像跟没有看见他们一样,疯狂地寻找医生。那个带头拿枪的人,见她手中抱一个血淋淋的小孩,虽然态度不像刚才这样蛮横,但依然不容商量,“我告诉你赶快出去!……”

“同志,”母亲认清了他们不是她要找的医生,乞求他说,“我找医生看病,她(女儿)流了许多血,现在还在流血,同——志,您——”同志两个字让她几乎哭出来,“没有医生,她会死掉的啊,啊……”

“患神经病了。”一手叉腰,一手按着手枪柄的人说,“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谁给你小孩看病——”说完他挥挥手对其余几个说,“回去回去打牌——”

几个人不约而同进屋里去打牌了,走廊里只有那个头和她们母女俩。母亲抱着血糊糊的小绢全身发抖,那个头目反着手在走廊踱步,走廊两边白壁全是血红的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地上到处是宣传单标语文件,和就诊室缺胳膊少腿的桌子椅子。

“我跟你说过几遍了,医院里没有医生可为你看病。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叫你出去不出去,后果由你自负——”

“同志……呜呜呜,呜……”小绢母亲焦急的在火里,“教我一个女人怎么办啊!您行行好可怜可怜我的女儿,请您帮帮忙,给她找个医生——她还在流血,医院不能救她就没救了,呜呜呜……”

小绢母亲撩起衣角去擦头上的汗和眼泪,整个脸被女儿鲜血画成花脸,男子忍俊不住呡着嘴笑。

“让我哪里去找医生?除非去天上请神仙。好了,好了!你别耽搁在这里,不要跟我胡搅蛮缠……”男子瞥了一眼母女俩“血浓于水”分不清究竟是谁受伤。母亲吃力的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男子也有个跟小绢差不多大的女儿,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恻隐从心里猎过。“坦白跟你说医院军管了,所有医生都赶出医院,就是我想帮你也帮不了……你还是尽快的离开这里吧,说不准什么时候枪会响,你死了也白死的——”

“同志,您救救我女儿的命,我我我,我哪里去找医生啊。”

“你跟我说有个屁用,你自己想想办法吧,或者你送她去县城医院。奉劝你,别在这儿跟我磨唧,这里永远不会有医生的。”他点了一颗香烟,想到了什么又说,“——最好找人为她简单的处理一下伤口,把她的血止住再说,不然,真的会死掉的。”大约有人打牌作弊而引发激烈争吵,誓死捍卫赌博的真理的决心,一点不输给你死我活的路线斗争。

母亲上班的地方离医院这么近,竟然不知道医院里的医生全跑光了。经男子的提醒,母亲像黑暗中闪出一道亮光给她指明了方向;自然而然想到了陈医生,母亲已经筋疲力尽,女儿像米袋的扛在肩膀上,飞快朝陈医生家里奔去。

“陈医生,陈医生!”母亲一边捶门,一边焦急万分的高喊,“开开门!陈医生。”

门咿呀的开了,意外的出来不是陈医生,是她不十分熟悉的绰号叫上树蜈蚣的男子。男子听见门外不识时务的大喊大叫,他正想骂“妈妈的什么陈医生张医生,”见是自己经常去她店里买香烟的那个女营业员,虽然脸孔熟悉,男子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也不知道男子叫什么。一个是供销社的营业员,上树蜈蚣是农民,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工人与农民像两股道上跑的车。假如上树蜈蚣手头宽裕的话,田里干活过女人店里,锄头依在玻璃柜台边,几乎不用开口,女人收下一张烟票和一角三分钱,“大红鹰”飞一般丢往柜台,虽然彼此从来不打招呼,但女人和男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几乎名字多此一举了。

“你,你找谁啊?”上树蜈蚣门没有完全打开,打算随时把门合上。

“呃,嘿嘿,我我想找陈医生看病……”女人心里有点懊悔,要是叫得出他的名字该多好啊!

“找他看病?”他发现女人肩膀扛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显得有点惊诧,“谁说的,他有资格看毛病!你怎么能找他——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同志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看看我的女儿已经伤成这样……”

“哪你,为什么不去找医院?”

“医院我已去过了,医院里没有一个医生——老天啊!我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叫我一个女人怎么办?做爹娘的都有小孩,难道让我眼睁睁看她死掉!呜呜呜……呜呜呜。”母亲门口凄凉的哭起来。

“嗨嗨嗨,你别这里哭——”上树蜈蚣见不得女人哭泣,他侧着头低声告诉她说,“这里是群专……他昨天搬掉的,住在三小队关牛的地方。”

“——我不晓得三小队的牛栏。”

“红旗弄那边,弄堂一直走到底——那边没有人家了,孤零零只有一间牛栏。近路你不必往红旗弄走,沿小溪过马园桥头就是。”

白天还是晚上,陈医生的两只耳朵兔子一般警觉的耸立,听到敲门声他紧张的像麦克白一样揪心,听到隔壁人家敲门,误以为是在敲他家的门,不是揪他去上街游斗,就是拉他去开斗争大会的。躲在屋里正担心有人来敲门,心狂跳的像负荷过重的手扶拖拉机爬陡坡要熄火了,吓得魂飞魄散,双脚不由自主的栗栗发抖。就在昨天一大早,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上树蜈蚣拿着“群众专政指挥部”一块油漆还没有干透的新招牌来到他家,上树蜈蚣强盗一般用榔头锤门,屋子里简直像响雷。“你死了没有!”上树蜈蚣高八度嗓门凶巴巴的吼骂,“妈的你还不开门!”陈医生急忙从里面打开门,上树蜈蚣嫌他态度恶劣不老实,抬起一脚却踢个空,他用力过猛,自己差点儿跌倒了,陈医生急忙上前把他扶住。“日你得个妈!”上树蜈蚣将他一把推开,“你敢弶我造反派!用心何其之毒——”

“主任同志——”

“谁是你的同志!”

“对对对,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我没有及时为您开门,但是,我并没有故意去弶您的意思。以后我一定改正错误,一定改正。”要不是陈医生及时将他扶住,上树蜈蚣肯定摔个狗吃屎。专政对象跟专政者说理,岂非秀才遇到兵。

“日你妈的!你别给我装蒜——今天我通知你,你这里我们群专要做办公室的,你马上滚出去!”

“教我滚到哪里……”

“滚到三小队的牛栏去!”

“……什么时候滚?”

“马上就滚!”

陈医生本是吃皇粮的,隶属卫生部门管辖,按理他与上树蜈蚣八竿子打不着边,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因为陈医生被卫生系统清洗出单位了,把他下放在上树蜈蚣的大队,就像羊入虎口。

陈医生又小心翼翼的问,“主任,您叫我现在就滚?”

“难道你耳朵聋了不是。”虽然陈医生尚未滚出自己的家,上树蜈蚣却迫不及待的要把群专的新牌子挂起来,他一手拿着榔头,嘴里衔着一枚跟棺材钉一样长的铁钉,口流水顺着钉子挂下来,口齿不含清地说:“你想不想滚啊?”

“滚滚滚,当然想滚……”

上树蜈蚣早就看上了陈医生的住宅做群专办公室,房子既干净又舒畅,所有窗子都是明亮的玻璃,地上铺设木头地板,他跟副主任马来西说,“阶级敌人住得这么舒畅亮堂,群专蹲在白天也要点亮的黑屋子里,这不是本末倒置。明天让这家伙滚出去。”

马来西说:“你叫他滚到哪里去啊?”

“三队的牛栏没人住……”

牛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一家邻居,虽然名义上是属于红旗弄的,其实与红旗弄沾不上边,只有“牛”姓一户。据说原本是马氏家族一位朝廷当官的寝陵,大炼钢的时候把马家的祖坟扒了,金丝楠木棺材烧小高炉炼铁,尸骨丢在荒野里,陪葬的金银玉瓷不知落到哪个长手佛的手里。反正家族墓地所有棺材都炼了小高炉,陵园百年老柏树统统伐倒,去煮食堂饭,最后树也伐光了,米也没有了,食堂寿终正寝自然而然的解散。大包干落实,三小队的牛没有住所,于是把马家祠堂拆了建牛栏。如果没有人指点,大多数都不知道三队的牛栏在何处。牛栏坐东朝西,祠堂柱子又大又粗,建牛栏大材小用,牛不要求自己的家舍精雕细琢,虽然粗糙笨拙,但非常的结实耐用,缺点瓦片盖得太薄,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人都饿得半死,生产队没有钱购买瓦片。牛跟囚禁自己的木桩栏栅有仇,不断用它的犄角和身体磨察,巨大的木桩被牛磨掉一层皮。沉积在牛栏里的陈年牛粪,酷热中散发出浓烈的薄荷味道。孤零零的牛栏没有一棵树可以遮挡,曝晒在愈演愈烈的红太阳下简直是个火坑,陈医生像烤土豆。

朝西的一扇松木门,长年累月的西晒太阳松板被熬出一粒粒松油,有苦说不出像一粒粒的眼泪。母亲不敢像刚才去联合诊所那样大声叫喊了,努力克制住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轻轻叩了几下门,“陈医生,是我,请你开开门……”

陈医生忽然听到有人叫门,心里不由得吃了一惊,来到牛栏还没有一昼夜,竟然又来找他麻烦了。好久好久没有人叫他陈医生,觉得既生疏又害怕,门外不知是什么人,找他干什么呢。红卫兵和革委会及各个造反派组织给他心理造成严重恐慌的后遗症,只要有人敲门内心恐怖到了极点,与其这样惊吓而死,不如刀快头平一枪毙命痛快。他装聋作哑听到装做没听到,但心里明白是自欺欺人,死狗避勿过做肉汤的。他大气不敢出靠着拴牛的木桩,觳觫等敲门声再次响起……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不会轻手轻脚的,不是用拳头擂门,就是脚狠狠的踢门,震得梁上陈年灰尘纷纷落下。杀父之仇一般大喊大叫,“陈冲之!你放老实点!开门——”门开的迟了说他不老实,没轻没重对他一阵拳脚。“你为什么迟迟不开门?你在搞什么破坏!”陈医生今天被这个组织揪去斗争,明天被那个组织揪去斗争,后天又被另一个组织揪去斗争,白天斗过晚上接着斗。有次挨斗回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一头倒在床上,而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他疲力尽反正是死,随你们怎么敲不去开门。果然敲了一会声音就没有了,以为他们放弃了,过了好一阵,听见门外一个女人抱着肚子哀求,“陈先生,我肚子好疼呀,你行行好,开开门给我看病。啊唷喂,痛死我了——”这个光明中学初三女生,狡诈地把他的门骗开,一个男生揪住他的头发,两员红卫兵小将各逮住他的胳膊反扭过去,那位喊肚子疼的女生脸生横肉,梳着羊角辫,红袖章,红袖套,绿军装,横皮带,丰满的胸部悬着一枚像袁世凯银元般大的毛主席纪念章,猫着腰伸进陈医生的胯裆下,一把攫住陈医生的命根子;曾经让一个男人引以为傲有牯牛一般的蛋蛋,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女生一只手对付不了,双手猢狲捧桃挤牛奶一般往死里整——陈医生蛋疼的嗷嗷叫,肚肠筋抽搐了三天三夜,平常走路挺胸的他腰弯得跟老虾公,以为自己这条老命就此丧在这大脚丫头手里。医生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不问出身阶级,也不问政治立场,但是残酷无情的现实社会是不能容职业道德去评判的。

母亲抱着女孩半个圈子兜下来已经累的不行了,自己的汗水与女儿的血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水哪是血了。见陈医生既没有开门,也听不到有任何反应,去敲门不是,不去敲门也不是,门外的女人急得又呜呜的哭起来。陈医生听见有女人的哭声,终于忍不住起来,但想到前车之鉴,手又缩了回来,提醒自己不能轻易地相信,红卫兵造反派兵不厌诈,就像狼伪装和谒可亲的外婆那样,“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说到小城唯一的一所医院;——联合诊所,是陈氏家族创办的。当初并不是医院,是基督教会的育婴堂,专门收养弃婴的孤儿院。后来陈氏家族将它变成中医兼西医的医院,诊疗救治过不少病人,许多新生命降生在联合诊所里。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开办公司也好,开工厂也好,总之一句话为了牟利。暂且不谈资本家“剥削有理”的理论,就从救死扶伤的角度和人道意义来说,不可否认陈氏诊所赚的盆满钵满,另一方面陈氏医院功德无量。解放后,诊所无条件归政府所有,但命中注定埋下了祸根。随政治运动一场比一场深入,一场比一场猛烈,陈冲之首当其冲,导致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人怕出名猪怕壮,像陈医生这样肥的猪在小城市并不多,红卫兵率先进行抄家,紧接着是革委会、群专和各个造反派组织,诸如铁畚斗、铁扫帚、风雷急、只争朝夕、千钧捧等等等等,像雨后春笋数不胜数,夫妻俩组织一个战斗队,司令和副司令。大资本家大地主不多,陈医生成为大家争相造反的目标,跟转磨一般,你造过我造,他造过你造,转来转去又到他家里,陈家像挖不尽的一座金矿;事出有因——陈医生的老婆眼睛里只有金子,而且家里所有财富都掌握在她一个人的手里,女人狡兔三窟,未雨绸缪把金戒指、钻石戒指、翡翠戒指藏在自己缝制的骑马布(月经带)内,三条金颈链和两只金手镯垫在干菜焐肉底下面。造反造出了经验的红卫兵,目光像坐飞机过安检无法遁形,陈师母把藏有金器的骑马布跟衣裳晾在一起,火眼金睛的红卫兵一眼识破了骑马布里的玄机。想不到这个肮脏的东西里面竟藏着这么多金饰品,大家弹冠相庆,陈家院子沸腾了,有的跳起秧歌,有的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把那面印有造反有理的猩红大旗舞的呼呼生风。一个女高音领衔高呼,“伟大的光荣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红卫兵宜将乘勇追穷寇,认为家里藏着的不止这点金子,必须继续进行抄搜,哪怕掘地三尺。几个红卫兵来到夫妻站着的院子里,警告他们说不老实交代,一切后果自负。夫妻俩异口同声说没有隐藏,就只有这点东西。红卫兵义正辞严,“你们不积极坦白交代,只有死路一条!”旁边一个说,“少废话,马上对他们进行隔离审讯——”陈师母的身上确实藏着七根金条,极大部分金子都藏在她的身上,她趁着红卫兵兴高采烈的忘乎所以,便迅速把藏在奶罩中的金条转移内衣怀里,这些愣头青在隔离之前没有对她进行搜身,金子应该藏在某个墙洞中或埋在院子的地下,身上不会藏有金子。陈师母已早有打算,如果不想办法藏匿,这七条金光灿灿沉甸甸的金子就将落入红卫兵手里,这巨大财富不是偷来抢来的,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祖祖辈辈几代人努力拼搏积攒起来的。想自己节俭的过于悭吝,甚至自己也对不起自己,既舍不得吃和穿,也舍不得花费,嘲讽自己是“捏着元宝饿煞啊。”……最终却落得一无所有。人为什么活着呢,哪个不是为金钱,金子全没了,活在世上还有意思吗!心里一遍遍的跟自己说,“你别再犹豫了,千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与金子同生死共存亡——”硬生生的把七根金条吞下肚。她悄悄的跟丈夫说,“阿之,哪天时局太平了,把我的坟扒开……”丈夫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黄金,也不知道女人会吞下金子,女人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隔离当天晚上,陈师母去见马克思了。至于一般人金子只用来装饰自己而已,不像陈师母表里如一爱金子爱的那么真诚……

“妻债夫还”政治债也同样,老婆的政治债由活着的丈夫偿还。人们给陈医生量身定做一块三毫米厚的铁板牌子,挂在他脖颈上是一根细铅丝,细铁丝深深勒进皮肉里去。按脉搏的手鸡都缚不住,怎受得住这种酷刑,说陈医生狡猾,不如说是本能反应,干脆把头低到脚弯处,充分表示自己认罪服法,虚心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但掩盖不了铁板坠落到地上的事实,伎俩很快识破了,他们把铁丝拧短,永远碰不到地面。斗争大会结束,陈医生的脖子鲜血淋漓像自杀未遂。白天斗,晚上斗,斗得他不生不死,不死不活,生不如死。国庆节的那天,大家都想拿陈医生去祭祀,红卫兵、造反派、群专同时召开庆祝大会,一个陈冲之分身乏术。如果按先来先得的原则,谁先来揪陈医生的应该归谁,或者按组织行政权力大小,下级服从上级、地方服从中央的原则也用不着争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谁也不服谁,谁也不信谁,红卫兵揪住陈医生不放,革委会提出强力抗议,造反派据理力争,坚决不同意把陈医生揪走,造反派骂道,“你们早不来,晚不来,死人凑棺材——”当忍不让,三方抢陈医生一个人,陈医生像商鞅的五牛分尸。一会儿被红卫兵址拉到一边,一会被造反派夺走,一会又被红卫兵抢去,“枪竿子里出政权,”江湖中拳头大,做阿哥,演出全武行。作为阶级敌人的陈医生反而坐山观虎斗,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观看“人民内部矛盾”的争斗。直至三方头壳敲开、满面披血、筋疲力尽倒在地上,命令阶级敌人为他们包扎伤口。

“陈医生,你开开门啊!你听得出我吗——陈医生,我是太平街酱园店里的袁筱筱,陈医生——”

“你……你……有么事啊?”陈医生贴着门问。

“陈医生,”她快支撑不下去了,无力的依在门上,“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她伤很重,血流干快要死了。陈医生——”

陈医生拿去支门的木棍,打开门母女差一点栽倒在屋里。

“啊呀呀——”职业告诉陈医生病人伤得不轻,他束手无策的摇了摇头,下意识的作了一个为难的手势。“你也知道我的,我,我戴着帽子——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没有资格为人看病……筱筱,你赶紧去医院吧。”对一个救死扶伤的职业医生来说,见死不救是多么艰难的决择。

陈医生夫妻俩去诊所上班,每天必须从筱筱的店门口走过,远远望见相互点头招呼,陈师母油盐酱醋,都在袁筱筱店里买的。小绢父亲也是陈医生母亲接生的,小绢是陈师母接生的。陈师母路过筱筱的商店,询问最多的,“筱筱,你店里臭青方腐乳有没?”买什么东西都要凭票,唯有豆腐乳不用凭票,因为紧俏而时常买不到。如果货物断档,“筱筱,来了你给我留着。”陈师母对自己很刻薄,她藏着这么多的金子,一块臭豆腐乳吃三天,最后让金条把自己的肠子坠断而告终。

“我到哪里去找医院呀,诊所已经实行军管,一个医生也没有。陈医生,请你给我想想办法,我只她一个女儿,呜呜呜……”

“筱筱,我,我,强人所难……这不行的啊!再说我这里一没有药物,二没有消毒药水和手术器械,三我又不是外科医生,治疗枪伤刀创,我无能为力……小孩子脸色苍白,已经失血过多了,你千万不可再延误,最好么……”他搔着后脑勺道,“恐怕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你赶紧送她去县医院——”

“陈医生,……”

“——哎呀,你不要再叫我陈医生了。”

“好好,我不叫,这样子怕送不到县城……陈医生求求你,能不能给她止一下血,简单处理一下伤口。即便坐汽车,路上至少个把钟头,没有汽车还得等待……”

“这这……”陈医生沉思了良久,“我没有别的要求,求你千万别跟人说在我里看病。不然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死了倒也罢,就怕死不死活不活。”

陈医生从墙角地下一块当床的门板取出一个枕头,原是出诊用的一只牛皮箱,造反看到这只敞开的里面一览无余的十八世纪破箱子谁也不感兴趣,顶多就奖赏它一脚头。这只英国产的出诊箱是陈医生的传家宝,也是致富发家的聚宝盆。斗争大会开回来,脖子被铅丝勒得伤痕累累,长时间跪在敲碎的玻璃上面,两个膝盖乌青烂肿血肉模糊,他偷偷将红药水、碘酒、消炎粉等放在药用箱里,回家给自己敷药治疗,像受伤的狗舔吮伤口一样。昨天,上树蜈蚣勒令他滚出自己的家,陈医生壮着胆向上树蜈蚣他们请示,“这只破箱子能不能让我拿去当枕头——”他们谁也不吭声,应该得到默许。

“天无绝人之路啊——”汗水源源不断的从他的额头流过眉毛,汗水流入浓密的眉毛犹如河水漫过茂密的丛林,然后像溢洪道一般流进眼睛里,眼睛受不了盐水刺激,眼泪和汗水汇成了河。打个不够恰当的比方;——鼻子是青藏高原的巴颜喀拉山脉,隔着鼻子两边的泪槽则是长江和黄河,接近晌午的烈日牛棚被烘烤的比桑拿房还闷热,汗水像溃堤一般流进嘴巴里,品尝到自己咸涩的分泌液体。陈医生转过身去他像落水的狗用力的甩了几下头。他像对自己说,又像对筱筱说,“好歹还有些药留下——”没有消毒药水清洗伤口,用开水泡盐清洗创口,然后敷上消炎药粉,作简单的止血处理。陈医生几乎虚脱了,筱筱统身被汗水湿透,的确凉衬衫与皮肉紧贴在一起,两只乳房似奶头山的高高耸立,早晨忘了戴胸罩,没有束缚的乳房变为更加的放肆。让陈医生尴尬的不敢去看。

筱筱从牛桩上站起来,陈医生说,“你不能直笃笃的抱着,铅质弹头的密度大,走路一抖一抖的,弹头会往下钻,万一伤到心肺就麻烦了——”

陈医生“舍己救人”让筱筱感动的直掉眼泪,她无法用简单廉价的向他说声谢谢;陈医生不希望筱筱对他说谢谢;后顾之忧怕筱筱无意之中说出找他包扎看病。

“哎哎!”他见筱筱往红旗弄方向走,“你往这边——过马园桥一直沿着小溪走,不就到了汽车站。”

袁筱筱的丈夫在县城一家工厂上班,她没有回家去取东西,直接到汽车站去乘车。当筱筱到汽车站,售票窗口紧闭,她拍着门喊“买票买票!”始终无人应答,发现整个候车室除了她们母女俩,根本没有乘客。筱筱经常坐车去丈夫那里,汽车站里的售票员、检票、挥旗发车,包括驾驶员没有一个不认识,无论春节车票有多紧张,人家三天前去排队还买不到票,筱筱从不去提前买票,也没有因为买不到车票坐不上车打道回府的,春节期间人满为患,车票告罄而窗口关闭,买不到票的动用一切关系,毛站长因找他开后门的人太多了,他“无米难为”干脆躲掉了。筱筱直接上车找司机,蓄势待发的司机握着方向盘吃她豆腐,“夜头要去跟你老公高兴的,宁愿我的位置让给你——”

筱筱见站长办公室铁将军把门,便绕到办公室后窗去张望,确信办公室里没有人。筱筱四面环顾,车站内外见不到一个工作人员,停车场停着三辆熟悉的大客车。筱筱终于明白汽车站跟医院一样汽车停了。筱筱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儿欲哭无泪,六神无主的筱筱到了崩溃的边缘,但她仍旧没有死心,抱着小绢从车站前面转到车站后面乱转,她像疯掉一样,傻乎乎的望着看不到尽头热浪滚滚的黄土公路;前不见来车,后不见车来。“老天爷啊!你把我逼上绝路——呜呜呜——”

筱筱突然冒出一个妄念;假如叫上几个劳动力,用眠轿抬把小绢抬去县城……她马上否认自己不切实际的空想,摇着头想去县城不是一两十里路,有二十五公里路程,即使坐客车路上也要个把小时,两条腿的人不是马和驴子,俗话说百步无轻担,别说抬眠轿,空脚空手也吃不消走。路上不作任何停歇,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计算,也得花四五个钟头,小绢还能熬多久……毫无结果的耗在这里,不如回家去想办法。

筱筱让女儿背部向上躺在竹榻中。一个上午东撞西碰折腾下来,筱筱已经累的筋疲力尽了,整个人要瘫倒了。一方面因为心里无比焦急,另方面丈夫不在身边孤独无助,连个说话商量的人也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培感绝望。医院没有医生,汽车又停开,整个世界仿佛在故意跟她作对,女人越想越冤枉憋屈,满身是血披头散发地跌坐在竹榻边,看女儿奄奄一息的忍不住便号啕大哭。街坊邻居听见筱筱凄凉恸哭,以为小绢已经死了,大家纷纷来屋里打听消息。

(未完待续)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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