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舍庄的变迁
我的老家位于黄海之滨、射阳河畔，新河口向西一公里处的一个名叫金舍的小村庄，庄子坐北朝南，西侧紧靠沿海高铁，南边是篆河，东与正红村接壤。每日晨起，水雾茫茫，篆河的水像天池般碧波荡漾，滋润着世代在此劳作的庄户人家，在阳光的照射下，粼粼发光；夕阳下，庄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飘出一个大大的抛物线落在篆河水面上，恣肆徜徉。
庄子在鼎盛时期四十户人家，人口一百七十多，都姓金，故名金舍庄。相传往前四百年间洪武赶散时，苏州阊门金氏三兄弟三家人一路向北移民此地。由于当时是泥沙淤积而成的海滩，刚来时靠着垦田、晒盐艰难维持生活开垦的田地由于碱性大，也只能种一季水稻，其余时间沤田。庄稼望天收，人靠运气活。民国二十六年（即公元一九三七年）发大水，顷刻间我们庄子变成一片汪洋，只有房顶和树梢露出水面。当年庄稼颗粒无收，人们只能捞鱼摸虾，采食野果生存，有的外出逃难，一部分人一路乞讨到上海。如今上海杨浦区、闸北区有不少老家人就是逃难而去的难民后裔。
刚熬过天灾，又遭受战乱。一九四三年，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候。日伪军互相勾结，对抗日根据地进行大规模“扫荡”。就在人们辛勤劳作艰难度日的时候，日本鬼子的铁蹄踏进金舍庄，小汽艇靠到篆河边，鬼子上岸后，惨绝人寰的实行三光政策，烧、杀、抢、掠样样俱全。庄上人进了篆河边上芦苇荡，鬼子进庄见不着人，见房就烧。我爷爷眼看着火光冲天，老屋化为灰烬，只能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三爷爷金汝水家几十斤的小猪被鬼子抢走，还抢了几只下蛋的老母鸡带上小汽艇。另一部分鬼子围堵追击群众，我们庄上金汝模（徐建兵舅舅）、后庄吉万龙、东庄陈乃凤三个人被抓上小汽艇，用铁丝穿手掌心扣在汽艇上，带到射阳河阜宁县城东残忍杀害后抛尸河中。
鬼子的暴行，激起了庄上人无比愤怒。年轻人纷纷投入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金汝模的弟弟金汝训，在与日军又一次战斗中牺牲在抗日战场。金德功老太爷失去两个儿子，成为当地唯一的双抗烈属。
解放战争时期，我们金舍庄又牺牲了三位烈士，他们是金德显、金乃宣、金汝旭。金德显、金乃宣二位烈士在刚参军不久就牺牲了。金汝旭烈士经历过多次战斗，刚参军时在盐阜区抗日，隶属于新四军三师黄克诚大将部下。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投降后，他随军进军东北成为林彪元帅四野的一部分，一九四六年秋天在吉林省四平保卫战中牺牲，年仅三十一岁。烈士牺牲前二年没有音讯，金汝旭家人只是望穿秋水还抱着一丝希望。建国后，当收到中央人民政府签发的烈士证书时金大奶奶才知道丈夫已成了烈士。痛苦中想想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女需要她抚养，自己必须振作起精神过日子，吃千般苦受万般罪的拉扯孩子长大。乃忠叔成年后被国家安排在粮食系统工作，秀云大姑也享受着烈士亲属补助。大奶几十年如一日，把挂着的烈士光荣匾擦得干干净净，看着、护着，想着、念着，直至去世。
建国后，金舍人过上了太平日子。人民公社化以后，以小队为核算单位，金舍庄为正红公社仁前村十二组。第一任组长是金汝清爷爷，在他的带领下社员勒紧裤带、大干苦干、平整土地、将七沟八洼、凌乱不堪的田地整理成基本农田，排灌方面。同时又置办了水牛车、两部风水车、三部脚踩水车，初步奠定农业基础。在一九六四年老队长由于积劳成疾，病逝，终年五十二岁。
一九五三年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国家建造了射阳大闸起到挡潮蓄水的作用，有力地保障了生产生活需要。大闸建成后，我们庄子边上的篆河给人们许多便利，特别是在生活困难时期，到河里捞鱼摸虾，探蚬取蚌，既解馋又充饥。每逢夏天，大人小孩都到河里洗澡纳凉，每天客班轮船早出晚归在大河经过，直到八十年代轮船才停航。
在五十年代国家大搞水利工程，那时的男劳力全部投入挑河治水当中，特殊情况还要妇女承担，在一九五八年滨海县城南（现在的玉龙路）挑七里淹河，我们队壮年妇女全部参加，我母亲带着我二哥（那时他在襁褓之中），乃起二婶带着小娣姐姐（也在襁褓之中）大人小孩一同住在河工小舍中，冬天遇到雨雪天气，条件艰苦，小孩整天哭闹不停，大人难忍也跟着哭，随之哭声一片。以后那条河民间取名“哭包河”。凡是滨海年长的人都知道。
我们金舍庄第二任组长是金乃黄大伯，他在任时置办四条小木船，专门用于积肥，把所有农田种上两季庄稼，使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受到三级嘉奖。我记得滨海县政府的奖状上是老县长季解签章，我刚读书时把季解读成李解，后被大人纠正。他在任时又置办了豆腐坊，两架蒸笼，大河边两个码头，后田灌水龙子，他当队长时置办实物最多，受到群众拥护。一九六六年，搞起全国性“社教运动”，这次运动违背实事求是的原则，严重影响干部的积极性，在一九六八年，黄大伯被公社调走建造正红地龙，在水利系统任劳任怨工作受到国家水利部嘉奖，直到年老退休，享年九十大寿。
文革时，群众各家各户门口印一个“忠”字，另一边一个“公”字，吃饭每天面朝毛主席像要做四个“首先”，首先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遍地“忠”字门，人人要戴毛主席像章，个个会跳“忠”字舞，因我父亲是小队会计，全家必须带头到大队部集中演出“忠”字舞，我们一家六口人，我和弟弟站前面（那年他才五岁），两个哥哥站在中间，父母站最后。从演出开始到最后，弟弟一直在哭闹不配合，父亲吼一声他就甩两下膀子，边甩膀子边向后望着父亲举动，父亲一贯没脾气，那天气的咬牙切齿，吼一声他就甩几次，就这么反反复复，整个演出我弟弟是主要演员，把全大队人笑得前迎后仰。一九六九年，党的“九大”召开，各家各户在半夜睡梦中被叫醒，集中游行，锣鼓喧天，口号声声庆“九大”，我那年才九岁，被父母强行唤起，弟弟一人被锁在家睡觉，篆河内五个大队，集中游行走正红地龙桥到贺君桥，再到新河口，就这样跑到天亮，那时谁也不敢开溜。
七十年代耕牛在农业生产中起到了很大作用，由于我们队的耕牛饲养得比较好。在一九七一年冬天全公社到我们队开现场会，饲养员金汝欣爷爷做了经验介绍发言，经他养的耕牛膘肥体壮，牛毛烁亮。牵到现场观摩时，只见牛头一仰，牛尾一翘，走路直跳，呈现奔牛状，现场所有人咋舌惊叹、竖指点赞。以后公社宣传队，编排成文艺节目在全公社演出，其中最感人的事迹是，每年逢节日发糖票时买的白糖，他家人舍不得吃，在小牛犊出生时，牛妈妈刚生产没奶水时，就用白糖和粥汤喂小牛，提高小牛生存率，真是难能可贵。
我父亲做了二十六年小队会计，账目一贯一清二楚，受到上级表彰，一段时间公社电影队在放映前用幻灯制片表扬他，宣传他的先进事迹。
第三任组长是金乃雄叔叔，在他任上直到分田到户。七十年代，全国实行农业学大寨，国家又培育优良品种，各县办起了化肥厂。在一九六八年，全公社又实行条田化，排灌方便旱涝保丰收，各大队又建造用电排灌设施，各方面加大对农业的投入。我们队集中劳力积肥，买了两条大水泥船，其中一条是省水利扬州船厂生产的，是徐国祖姑爷爷经手买到的。当年有两个社员人工摇橹不怕吃苦近五百里水路弄到家，以后每天起五更到苏北灌溉总渠以西排水渠捞水草，在副队长金乃桃、金乃起叔叔的带领下苦干实干，每年积肥两万多方，在七十年代，粮食亩产超千斤，受到上级嘉奖。在交足公粮的前提下还存储备粮。同时又抓副业收入，我父亲搭上小尖大队亲戚关系办起柳条加工厂，生产苏南人用的工具栲栳，增加了集体收入，我们当年劳动日是六角五分。而邻队每个劳动日是八分钱，他们自己认为好大男子汉不如母鸡下个蛋。
撤乡并镇后，金舍成了正红镇仁前村金舍组。在改革开放政策的指引下，在烈士精神的鼓舞下，在前辈艰苦奋斗传统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各家各户流转土地向外发展，金舍人凭着智慧的头脑，勤劳的双手家家提高经济收入，户户在外买房，大部分人家有汽车，生活上达到小康水平。人员文化素质极大提高，如今有在职的国家重点大学教授、上海科技馆博士、高级工程师、公务员、人民警察、人民教师、医务人员、工厂技术员、工人、农民工、个体老板……金舍人在不同的岗位上创造了不平凡的业绩。创造了美好的未来。
金舍庄人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一直有保卫国防的强烈责任感，在建国后，先后九人报名参军，其中金乃楼叔叔亲兄弟三人先后参军，有艰难困苦戍守边疆的，有冒险保卫台海安全的，有风雨交加守卫海岛的，也有现役海军大校军衔的。
随着庄户的外移，篆河还在不停地流淌，只是如今庄子空旷，部分残垣断壁，茅草丛生，昔日的金舍庄热热闹闹，人群熙熙攘攘成了岁月的印痕。
我在外三十多年，父母去世后只是祭拜时回到庄子上。刚进庄子，还没来得及招呼年长的，只见大白鹅陌生的拍着翅膀，伸长脖子，“轧、轧”的叫着呈攻击的架势怼我；拴着树旁的小花狗，听到我与主人的对话，看着主人脸色摇头摆尾地迎接我；林间的小鸟叽叽喳喳，树枝上一对红隼鸟抖抖羽毛，伸头互相啄喙，好像一对卿卿我我的恋人，毫无顾忌地戏耍着；最显眼的，是东庄头大树上的两个喜鹊窝多年后依然闹腾，它保护周围环境意识非常强，偶尔有野兔偷食蔬菜时，喜鹊立即就羽毛竖起叫声激烈，来回飞翔，呈现战斗姿态；这时，野兔好像也理屈词穷一样地溜之大吉。庄上的几位年纪大的伯伯叔叔和老兄弟他们不舍故土，守家种菜，仅逢年过节儿女们看望时享受团圆一番。
时事变迁，让我心生无限的感慨。村庄里常住人口的锐减，农业劳动力离开故土，远走他乡工作生活，还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改变。原本的村庄还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田野么？我疑惑，我思考。回首过去，展望未来，我相信在新的历史进程中，老庄上的后代们一定能够发扬先辈们优良传统，做出新的建树和奉献，以新的作为，续写辉煌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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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金正轩，男，汉族。江苏省滨海县人。长期在集体企业工作。种过地，养过鱼，打过工。现就职于上海智通建设监理公司任监理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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