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红旗弄
六、龙虎烩
“班长！”赵龙诧异地问，“你把你所有的米都煮了，革命胜利你还回家不？把米都吃光你以后吃什么呀？”
“管它呢，吃得肚里，倒得路里，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要是今天晚上死了，坛里的十几斤米你留给谁去吃？人活到这个份上应该明白了，只有现在才是真实的；明天到底能不能见到太阳谁知道？不管八个人能不能吃饱，反正依蜡烛点香，只有这点米。”
“班长，”阿盛把枪倚在墙边，卸下身上的弹带，“你家里茶有吗？口渴得要冒烟了。晚上喝的冬瓜汤，咸的来发苦，盐好像勿用钞票买的。”
“我又不在屋里，也没有田螺姑娘，哪里来的茶啊？”
“那就喝冷水——”阿盛揭开水缸盖子，半个人扑进水缸里面去，听见舀水的竹罐咣当触到了缸底，“真见鬼了！水缸当帽戴，连水毛毛也没有一滴……班长要是屋子着火，你拿什么救啊？”
“你他妈的，尽触人家的霉头。”张虎笑嗔道，“门外不是有井水吗？喂喂！你肚子灌饱了，顺便拎一桶水来淘米。”
赵龙也是一个光棍汉，但他把生活安排的有条不紊，劳动工具拿来能用，用过的锄头不沾一点泥。虽然穿的破衣裳，但缝补的整整齐齐，洗的干干净净，家务不比女人逊色。水倒入面盆上面浮起一层粃糠杂质。“米中有么多糠谷米粞和稗子？班长，你米机器碾出难道风车不煽吗？怎么吃啊？”
“同志哥呀！你不要这样考究好不？什么糠谷子不糠谷的，红军走二万五千里长征过草地、爬雪山，啃树皮、吃草根、吃皮带你知道不？有米糠吃就好了。远的看不见摸不着，吃食堂你不会忘记吧？不要说糠谷米粞，糠饼、狼萁根、苎麻根、香灰土当饭吃，米中带点稗子糠谷就咽不下去吗？什么熊掌鱼翅燕窝山珍海味，依我说没有比'饿’的味道再好了。归根结底赵龙同志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没有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在灵魂深处要进行自我革命！”
“哟哟——班长你动不动就给人扣帽子、打棍子。按照你的逻辑，那么无产阶级世界观吃夹壳谷子；列宁装、中山装、青年装、学生装、旗袍、长衫短袍多此一举，像远古猿民树叶遮羞，围兽皮、披草衣，生吞活剥茹毛饮血。按照你的说法，穿的越粗糙越破烂越见无产阶级本色……凡是向往吃香喝辣、大鱼大肉、爱漂亮、爱打扮、爱时髦的，就是资产阶级反动思想。”
“你他妈的钻牛角尖！耍嘴皮子只会抬扛！……”张虎理屈词穷找不到言词反驳他非常窝火。“你啊，不悬崖勒马的话，嘿嘿，继续这样发展下去到思想的危险边缘了，甚至会走向反面——”
“班长你有话说话，以理服人嘛，不要无限上纲上线好不。”
“宋世，”张虎说不过赵龙，柿子拣软的捏，向他发号施令，“你去烧火吧，两口锅子都要烧的。”
宋世全身只脱得剩下一条短裤，身上的汗像蚯蚓的往下爬，一只脚搁在桌档上，专心致志搔着发痒的蚂蝗疤。“你让我做火头军，钻在灶洞里不要热死。干嘛要烧两口锅？又不杀猪要烧水褪毛……”
“宋世同志，你务必要知道一切行动听指挥！”赵龙不乏揶揄的说，“你生火我给你打扇子怎样？应该有牺牲精神才是；张思德同志烧炭比你生火热而且累；我为人人……”
“你说的比唱还好听，你来吧？不能人人为我吗？”
“你们太不像话了！”张虎对他们目无纪律屡教不改的农民行为非常痛恨。“哪像一支革命的队伍，比流寇还不如，是典型的无政府主义——我命令你生火，你必须得去生火，教你生两口锅，必须生两口锅，没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只是宋世不明白为什么张虎教他生两口锅子，在场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张虎把仅有的一点存粮都倒入锅里，家里除了四面墙壁拿不出任何可以烹煮的东西，宋世一句“又不杀猪”的戏言，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喵喵——”一只硕大的上了岁数的虎斑纹的大黄猫，见张虎立在灶台前，轻轻一跃纵到灶台上，温情脉脉的大黄猫挨着张虎，一边用舌头去舔张虎的手。张虎那只长满硬茧的大手抚摸着黄猫的头，亲切的判若两人的说，“宝贝你今天吃了么，几天不见摸上去好像比以前胖了——”黄猫耷拉着双耳，尾巴像蛇的缠着主人的手臂，喵喵的不停向张虎撒娇发嗲。
“对不起宝贝，我没有东西给你吃。”
张虎和黄猫缱绻的像久别重逢的梁山伯与祝英台，黄猫善解人意地去吻他的脸，又钻进张虎的腋窝去，“咯咯咯，宝贝你呵我的痒，痒死我了，宝贝别闹了——”就在瞬间，张虎两只大手铁钳似的掐住黄猫的脖颈。黄猫想不到他最信赖的主人竟然会突然反脸，变成了一个恶魔。张虎迅速将大黄猫没头没脑按入刚吊来的一满桶水里，甚至连他向主人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大黄猫并没有立即作出反抗，也许他认为主人是跟他开玩笑，期待游戏结束松手；也许是猝不及防让他懵了；也许黄猫知道万劫不复，不想再作任何徒劳的挣扎；也许当他识破主人的真实企图，他佯装死亡以静制动伺机拼死一搏，但没有人知道大黄猫心里怎么想。大约过了十分漫长的半分钟，大黄猫的两只前爪拼命的抓狂地刨蹭着水桶底木板，水桶底像长了脚似的不断移动，张虎拿膝盖顶住摇来晃去的水桶，大黄猫作垂死挣扎，满满的一桶水晃的剩下半桶。张虎牢牢扼住黄猫的喉咽，或是黄猫向主人求饶，张开嘴巴，透凉透凉的井水大口灌入肚子，水中泛起一长串泡泡。生死攸关的大黄猫作拼命挣扎，半桶水让他露头喘了一口气，前爪在水桶边沿上猛力一蹭，扭头咬张虎却咬了个空，千钧一发两只爪子抱住了张虎的手腕，老虎一般锋利的爪子深深扎进张虎的手腕，手臂和手腕被猫爪得鲜血淋漓。但张虎对他已经起了杀心，除非上帝没有人救得了他。张虎汗水淌淌滴像水里捞出来一般，他咬着牙，忍着剧痛，太阳穴绷得紧紧的肌肉形成疙瘩，额头上一条条粗壮曲胀饱绽的筋脉沿着脖颈、锁骨、胳膊，延伸到像涂了一层臭柏油的全身。
七个人当中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炎热难挡一天即将结束的黄昏竟会发生蓄意谋杀。在这个局促空间的生死搏杀中，那只小水桶像地震颠簸海啸似的水花飞溅，看客们觳觫的鸦雀无声。
昨天刚满十八岁的王天狗，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蹲在水桶的旁边，零距离作仔细观察。
“天狗，”张虎扭过头咧着大嘴，两枚镶银的当门牙裸露出来，在灶台火焰的映射下满嘴都是银光，也许是刚才用力过猛，也许是一直没有说话，说话的声音变得怪声怪气。“你不要袖手旁观好不！赶紧帮我把它两条后腿抓住。妈的！又不是郎中先生搭脉——把你吃奶的力气拿出来。”大黄猫壮硕孔武有力，天狗刚抓住黄猫后腿，黄猫一个兔子双蹬腿，王天狗朝后一个趔趄，没有赵龙及时把他扶住，差点儿仰天跌倒。“饭桶！十八岁的你，还没有猫的力气大。曹操的兵，吃饭的精——抓的牢啊！再拎得高些。”
“好抓牢了！”王天狗心里早痒痒的，巴不能够参与其中。“班长你不要小觑猫，他力气真不小呢。我不相信，咱两个大男人还敌不过一只猫。”黄猫在它临死前屙出他用于标记领地的臭不可闻的一泡臊尿，不偏不倚洒在王天狗的脸上，眼睛和鼻子及嘴巴全是臭猫尿。
“啊咦咦！这杀坯——啊呸！呸呸！班长这个杀坯尿了我一头！”王天狗一边吐，一边抹着脸上的污秽。
“天狗同志，”张虎问他。
“班长，你有什么吩咐？”
“你觉得味道好不，”张虎忍不住笑起来，“鲜的还是甜的，哈哈哈……昨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看来你要交好运了。你的任务把猫皮剥开，然后将肚肠挖去，心和肝不要丢掉，其余的内脏不要。你用剥下的猫皮一股脑儿包裹，到外面的茅坑去扔掉。要是在冬天，这张猫皮卖给收购站至少值一包牡丹牌香烟。头和四条腿割下，身子切成几块，等到锅里的水煮开，放入锅里将血水淖去。废话少说，你赶紧动手吧，这猫太老了，一时三刻怕煮不烂。”
宋世脱的光一件短裤，眉毛上面半个脑袋打一个稻草结，像马桶箍似的。头顶上冒出的汗水，顺着草箍沿圈从额头鸟喙一般的草尖流下，左手拿着拨火的铁叉，像大跃进小高炉炼钢铁。“班长，”宋世问，“你家里有柴爿没有？”
“哪来的柴爿啊。”
“稻草哄一蓬火就烧没了，一只灶还没有烧着，另一只灶熄火了，我一个人顾得里面顾不了外面，两手比打拳出手还快，要不——你教寥金来，两人一个管一口锅。”
寥金害怕派他去生火。“班长，一只猫要用两口锅干嘛呀——”张虎没有理会寥金，他又央求宋世道，“宋世同志，辛苦你一个好啦，干嘛把我拉进去受煎熬，应该学习张思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小人要前进一点的。”赵龙把寥金推向灶间，“以后娶了老婆，迟早的学会生火做饭。去去去，别客气了！”
“等等，”寥金被赵龙推进去又回出来，“里面简直是人间炼狱啊！浑身大汗猪头卤水淌淌滴了，让我先淋个井水澡吧。”
“宋世，你添火叉给我。”张虎拿着宋世递给他的铁丫叉，走到灶台北墙边，一只脚跪在地上，墙壁上取下一块砖头，把铁丫叉伸进墙洞中，似乎试探性的捣鼓了几下。将手里的添火丫叉扔在地上，一只手伸进墙洞去不知道掏什么。张虎表演的所有节目他没有预告，大家都不知道他葫芦里藏的什么药，哑剧一般默默的看着他表演。他一会儿紧皱着眉头，一会儿歪着嘴巴，一会儿这手不行换了一只手，一只脚蹲着，一只脚跪在地上，嘴里唧唧哇哇不知道墙洞中遇到了什么勾扳。捣鼓了大半晌，听见他如释重负，“哎——呀！三请诸葛亮我终于把你请出了……嘿嘿，嘿嘿嘿……”张虎他没有说是何物，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是什么。张虎蓦地从地上站起来，走到明亮处发见张虎的手臂上缠绕着一条大青蛇。一片惊诧。在大家不知情的情况下，在黄昏帷幕掩护下，张虎变魔术一般凭空从墙洞抓出一条手腕粗的青蛇，人的正常思维像电线短路一般丧失了正常思维能力，诡异的让人惊掉下巴，大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阿盛错愕的话也说不出来；宋世惧怕的从灶床逃出门外；赵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临大敌一般朝后靠去；天狗眼睛睁的像铜铃满眼惊惧；阿兔像泥塑木雕一样；袁赛虎见蛇绞手臂毛发倒竖。
张虎解绳结一般拔弄着胳膊越绞越紧的蛇，他返回去灶台拿来一把菜刀，抬头看了看梁上挂着的15w电灯像个紫红香椽似的，蛇绕弹簧般的缠绕着张虎的胳膊，蛟龙一样不断翻滚并越勒越紧。张虎没有办法对蛇下刀，几次从手臂上解开，又反复的缠绕上，长的像手腕粗壮的青蛇势均力敌，狗咬豪猪无从下口。张虎忽然看见插在门扣一把光头竹呼筱，扎扎实实的抽在蛇身上，遭到笞楚的蛇便逐渐的松懈下来。这种方法能够起到事半功倍。张虎终于将“弹簧”从手臂上解下拉直。
“看！”张虎展示着蛇说，“这家伙不小啊，比我的人还高呢，长度差不多接近两米。你们看，它长的有多粗壮，鳞片乌黑发亮，身子圆滚滚比我的手腕还粗着呢。今天我只好向它说声对不起！”
张虎一只脚踏住蛇尾巴，一手掐住蛇的头，另只手执一把锈迹斑斑很少切肉的刀，屋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班长斩蛇。
“当年，”张虎咬着牙挂着一串口水说，“刘——邦、邦造反，斩斩——斩白蛇——”张虎手起刀落，噔一声，蛇头滚到一边去，蛇死不瞑目，仍然张合着嘴巴，眼睛中闪着冷光。张虎拿菜刀的角，抵住切口的蛇皮，娴熟的往上提拉，听见皮脱离肉发出吱吱响，宛如拉钢卷尺一般从头扯到尾。随蛇皮的剥离，五脏六腑呼之欲出，黑乎乎的令人生畏的青蛇，转瞬间变得雪白雪白，像银色的大带鱼。
张虎把长虫截成一段一段，并与猫肉一起丢进穿心滚的沸锅里，淖去血水糟粕，捞出后放进里面一口锅。
张虎说：“蛇是龙，龙也是蛇；猫是老虎，老虎也是猫。蛇和猫一起煮，叫龙虎烩。一生一世难得吃到的。”
大家这才明白班长为什么要烧两口锅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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