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路
汤逊夫||湖北
师范学院毕业生田本实进县教育局人事股办公室，第一眼看到人事股长木然的脸，默默接过田本实递上的证件，默默对照花名册，默默填写《毕业生分配通知书》，从牙缝挤出句：“分在局教研室，去吧。” 田本实才知股长会说话不是哑巴。
田本实到局教研室。推门进屋，十几个人围着张办公桌正谈笑风生，一见田本实，声音嘎然而止，眼光转向他警惕望着，仿佛闯进个外星人。
田本实怯怯问：“请问谁是曹主任？”
“我！”坐办公桌后面的那位颇威严答，“你有什么事？”
“我来报到。” 田本实将刚拿到手的《毕业生分配通知书》递上，曹主任举到戴的高倍近视眼镜前面，仔细审察，仿佛要发现虚假伪造的破绽。围在曹主任办公桌四周的人，不苟言笑回各自座位，离开都狠狠盯田本实几眼，如好斗的鸡要朝新入群的嫩鸡啄几下一般。
曹主任审察清楚通知书货真价实不是假货，脸勉强挤出丝笑容，木讷念叨：“田本实，郢城师范刚毕业的田本实，分到教研室，欢迎！”
其他人分明支着耳朵听清曹主任念叨，却没人附和，曹主任的欢迎显得格外单薄做作。
曹主任挠头说：“事前没通知，你坐哪儿好呢？”挠头的手落下，说：“管小学语文教研的徐主任请假回老家，你暂时坐他的座位。我找后勤股，添人得添座位。”
田本实坐别人的位子，曹主任没吩咐他该干什么事，他干坐着，熬到下班。接下来多日，都没指派他工作。教研室有个图书室，时不时购进新书，田本实见图书管理员忙不过来，去帮忙。给新书盖印章，贴标签，上架整理，田本实都乐意干，顺便翻阅喜爱的书，与图书管理员说闲话。
图书管理员是活络人，没其他人防备田本实这“新来竞争者”的意识，见他受排挤，反倒很热情。闲谈中说：“教研室也就编些试题、复习资料糊弄下面学校，但每年有两次以教育局名义到下面学校去检查教学质量。去的人以教育局干部自居，下面的人毕恭毕敬，教研室的位子就显金贵。前两次调来人都被挤兑走。”
田本实心里起波澜，除他一人分到教研室，其他同学都分到学校，对他流露几分羡慕，有人还问：走什么门路，分到好单位。殊不知田本实多日仍像浮萍，落不了根。田本实想，总不给他派活，如何是好？如果被教研室踢出去，又如何是好？心里一团乱麻，无法理清思路，田本实人前强撑笑脸，人后闷闷不乐。
田本实正苦思良策摆脱尴尬处境，峰回路转。那天田本实早早去上班，人事股长迎上来笑着说：“小田，来我办公室。”
人事股长亲自找他，是田本实想都不敢想的事，忙跟在人事股长后面进那曾去过一次的办公室。人事股长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客气地让田本实坐，又给他倒杯茶，开口说：“小田，局长办公会决定调你到普教股工作。”人事股长见他面无表情，又说：“往后，你是教育局正式干部，在领导身边工作，我们今后是同事，互相多包涵关照，小田，你说对不对？”
田本实连连点头，人事股长高兴地说：“走，我送你去普教股，曾股长天天冲我嚷嚷缺人手。”
田本实问：“不先跟曹主任打声招呼？”
人事股长不屑地摆手说：“用不着，你先去普教股，我碰见老曹告知一声。”
田本实当天下午跟随普教股曾股长去下面乡镇搞调查研究。曾股长叫曾家焕，少见的成熟老到。第一天到王家桥乡，乡教育组长接待热情，汇报思路清晰，田本实听不出破绽。曾股长打断教育组长的话说：“不要尽说空话套话，你们乡办一所高中六所初中，小学办得更多，铺这大摊子合不合适？全乡有多少教师？教高中初中小学的老师各多少人？各是什么学历？胜任教学的有多少人？不胜任的多少人？我们要听实际情况，为全县教育布局调整提供思路和决策依据，不是来听评功摆好的。”
教育组长语塞，红着脸说还得去准备准备再汇报。教育组长一走，曾股长哼一声说：“这水平当什么组长，我当教育组长时，各样情况了如指掌，汇报对答如流，哪像他抓瞎，问什么都答不上来。”
田本实才知曾股长原在乡镇当好几年教育组长，任县教育局普教股长只比田本实上班早一月。曾股长将王家桥乡情况了解清楚，离开前，乡分管教育的副书记来陪吃饭，饭桌上曾股长说教育组长许多好话，又说王家桥乡教育发展全靠书记领导有方，请书记今后多支持教育组长的工作。书记听着高兴，教育组长听着更高兴。教育组长开始被曾股长训过，心里肯定不爽，此时烟消云散，谄媚笑说：“我自己买来刚出的新茶，送您们尝尝鲜。还望曾股长多关照。”推托不了收下，曾股长要田本实“记得照价汇钱。”
第二站到刘家场镇。刘家场是大镇，从一九五八年开始，几起几落在这里办钢铁基地，终因周围的铁矿石含磷含硫高，无果而终，投资打水漂。钢铁基地没办成，但这儿的人见过大世面，养成习惯，善于搭架子撑场面，少扎实做事的韧劲。按说全县数一数二的大镇该办所像模像样的高中，刘家场高中上马时间不短，一直没起色，高考总剃光头。
曾股长说：“到刘家场镇，主要了解高中的办学情况，这涉及全县确定保留哪几所高中，要把情况和思路搞清，汇报供领导决策。”
俩人直接去刘家场中学，没知会镇教育组，“了解高中的情况，一竿子插到底好。刘家场镇教育组董组长，顶难缠，他在场，听不到实话真话。”曾股长这样解释。
到学校听一把手董元校长汇报。董校长留平头，穿蓝色中山装上衣，袖口洗得发白，下面配黑裤子黑布鞋，标准山区教师打扮，看去颇厚道实在。也许学校办得“太烂”，没什么好夸耀的，董校长没说一大堆话讲“成绩”，反倒讲许多办学的问题和困难，概括为“两缺”——缺人、缺钱。
曾股长发问：“你说学生上物理化学课没条件作实验，想办个像样的实验室又没钱，不确实吧。去年县里给各乡镇拨专款用于重点中学建实验室，我当时还当教育组长，专款全划给学校，你们没收到？”
董校长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没听说。哦，小道消息说上面拨了钱，镇教育组没给学校。”曾股长脸色更难看，董校长又说，“这种事多呢，前年春节前县教育局给几所高中各拨五千元专款购图书，镇教育组领导把钱扣下，说'少买几本书不要紧，还是把钱用来给老师发工资奖金，安稳过年要紧。’工资有人头费，这几年根本没给老师们发奖金。买书的钱，不知谁花了。”
董校长见曾股长想听真话，谈棘手的师资不足问题：“要说师资，学历达标教学合格的好老师太少，我们学校优化师资队伍，顶用的办法就两条，一是尽量留住好老师，让他们没后顾之忧好好教书；二是矮子队里拔长子，选教书强些的人来充实一线教学力量。前两年向教育组上报骨干老师名单，请求向镇党委政府反映，解决骨干老师子女就业问题，教育组领导说'这事靠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老师们没法子，都按'顶替’政策提前退休让子女顶班就业。这些子女不能上讲台教书，只能安排搞后勤。有人编顺口溜'走了一个教书的，来了一个喂猪的’，镇教育组领导倒尅我：'走了一个教书的，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来了一个喂猪的，又有什么不好？喂猪喂得好，能喂出名堂，比教书的更聪明有用，看不起喂猪的劳动人民，注意立场哟’。曾股长，您说这是哪儿的话呢？不解决实际问题，还照文化革命那套搞法给我扣大帽子。是不是真没法子帮助老师解决子女就业问题？未必，教育组的头头，自己的孩子都安排进好单位。能教书的走了，我们想拔稍强些的人填补空缺。考察选中三人，恳请镇教育组把三人调到我校，领导不答应。两条路都走不通，师资力量越来越弱，教学质量无法提高，学校像半夜时玩龙灯越玩越没劲，越来越没生气。”
董校长发半天牢骚，曾股长说：这样好，要敢讲真话，反映真实情况。中午，曾股长问：“老田，你跑两处，感觉如何？”曾股长为人厚道又精明，称田本实为“老田”， 表明他不以领导自居，尊重年龄相近的田本实。
田本实谨慎回答：“我第一次搞调查，收获大，学许多东西。”
曾股长笑说：“你才接触教育的事，董校长讲的不新鲜，我当过教育组长，我讲会比他讲得更生动。都说教育战线形势大好，确实，比起文化革命期间，有天壤之别。可文化革命刚过去，教育急需解决的'症结问题’是什么？看法不一致。你不妨说说，是不是该多办学校，如多办些高中？”
田本实毫不犹豫回答：“当然要多办学校，多办高中。”
曾股长若有所思说：“你也持这种思路，教育战线要动真格整顿确实难。文化革命教育系统是重灾区，先'学校全停课，老师全挨整’，后搞贫下中农“办学校，管学校”，反复折腾造成文革期间教育系统的怪现象——虚肿，每个村办小学，每个小公社办初中，每个乡镇都有高中。强调阶级斗争、生产劳动是主课，不学文化知识，学生会背语录算成绩好，鼓吹把学校办成'共产主义大学校’，省里开过现场会。可文化革命后承接虚肿的摊子，不消肿行吗？全县近二十所高中，办学条件够不够？师资从哪里来？教高中的老师多数不合格，滥竽充数，误人子弟，混下去行吗？要消肿，砍掉办学条件太差的高中初中。可读书热起来，人们都想孩子上大学，砍掉哪所高中初中都难办。领导要摸清情况，提切实可行的思路方案。怎么办？真犯难！”
难怪曾股长一路上有笑容的时候少，愁容满面的时候多，竟有重要犯难的事担着，田本实不由内疚，他毫无办法为领导分忧。
曾股长又说：“老田，你先琢磨汇报材料的思路。既要体现领导意图，又不把分歧大的事揽过来自作主张说一通，有争议的观点，要用下面人的口说出来才保险。这是技术活，得拿捏把握分寸。”
田本实点头，对曾股长十分钦佩。下午去会场，曾股长细致指点：“多记发言人说的原话，这是教学一线老师们的意见，别遗漏。”
老师们踊跃发言，董校长在场，批评学校领导不多，许多意见指向镇教育组和镇政府。没料有个人闯进会场，嚷：“老曾，曾股长，你这大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微服私访呀？”
来人是教育组长董方，曾股长忙站起与他握手，解释：“只想了解些学校情况，听听老师们的意见，题目单一，不好意思麻烦你。”
董方在曾股长旁边的座位坐下，依然大着嗓门说：“你这话见外了，我们是什么关系？你现今是教育局的大领导，去年还不跟我一样在乡镇当跑腿打杂的教育组长，未必升官就和老朋友生分？”
曾股长不接他这话，对参加会议的人说：“请大家继续发言。”董方大大咧咧接过说：“是啊，大家有啥说啥，对我对镇领导有意见，尽管讲。”
这话适得其反，董组长进来，没人再发言，他一说，老师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抬眼望天花板。见冷场，曾股长解嘲说：“想必大家话都说完，还有什么意见，可以写信给我。今天散会吧。”
老师们纷纷离开。曾股长扭头说：“老董，一起在学校转转。”
董方点头，曾股长吩咐校长董元说：“去看看实验室、图书室。”
一听这话，董方的脸色变了，说：“看什么实验室、图书室？我承认实验室没搞起来，图书室没买几本书，有人背后告状，说我把建实验室的钱买图书的钱不知弄哪儿去了。这学校是我一手费尽心血建的，拆东墙补西墙，欠一屁股债，我容易吗？我不当校长，讨债的还是找我，我得筹钱还债呀。有人昧良心告黑状，能把我告倒？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董组长一嚷，董校长偷偷溜走。董组长没顾忌说：“老曾，你不要让我猜哑谜。你来的真实意图，县教育局要采取什么大动作，我都晓得。镇委覃书记与县教育局新上任的周局长是老朋友，前天刚见过面。覃书记清早把我找去，要我好好接待你，让你多听正面意见，多为刘家场镇美言几句。覃书记说晚上他亲自陪你吃饭，我都安排好了。你们去宾馆，学校条件太差，住宾馆好。别开什么屌座谈会，那件大事按群众提的意见办？走走过场，领导的思路才算数。”
曾股长只好答应去宾馆，与田本实先回房间收拾东西。
趁没人在场，曾股长说：“喝酒多个心眼，能不喝就不喝，能少喝就少喝，姓董的想灌醉我，你要帮我挡着。”
田本实点头，忍不住问：“董组长好厉害！董校长能说会道，见董组长像老鼠见猫，不敢再说话，先开溜。”
曾股长笑答：“你不知道，董组长与董校长是叔侄关系，俩人瞒得紧，不承认是亲戚，可瞒不了我，我在董家村蹲过点。当初老董把小董调来，提拔小董当校长，老董大概想沾亲的人靠得住，一个董方一个董元，相得益彰，那知小董翅膀稍硬，想拿老董垫背显本事，再往上爬，眼见要反骑到老董头上，老董看出苗头，依仗与覃书记关系好，反手打压小董，俩人成对头。”
田本实“哦”一声，说：“叔侄关系，闹到这地步？”
曾股长哼一声冷笑，说：“这有啥奇怪，官场中翻脸无情六亲不认的事多呢。时间长，你就……”也许认为说漏嘴，曾股长把没出口的半截话打住，说，“快走，老董疑心重，耽搁长不好。”
又跑两个乡镇才回县城，曾股长说：“赶紧把汇报材料弄好，交我晚上边看边改，下周开局长办公会，好汇报。”
田本实问：“口径怎么把握？”
曾股长答：“那还用问，初中尽力多砍，除保留几所重点其他高中砍掉。”
“刘家场中学也建议砍掉？” 田本实又问，曾股长下巴微微动动。田本实没再问，赶紧写汇报材料。
田本实晚上把厚厚一叠材料送去，整个下午一直趴桌上写，可下了功夫。曾股长略翻翻，搁茶几上说：“放这儿，刚才周局长派人说有要紧事找我，材料回头再看。”
几天后开会听汇报。几位局长和曾股长等中层干部围着会议桌坐，其他人坐在四周靠墙的椅子上。田本实刚好坐在周局长座位对面，他见发言的人讲的内容不合周局长心意，周局长眉毛就拧紧。教研室曹主任带队的调研组，去老县城，说许多那儿的高中该保留的话，周局长越听越不耐烦，摆手打断说：“哪几所高中保留，哪几所撤掉，很敏感，不作定论，只摆情况，供领导参考决策。”
轮到曾股长发言，他讲的很生动，有实例有数据，引用调查时一些人说的话，连语气都惟妙惟肖没走样，只是倾向性与原先说的倒了个儿，为刘家场中学说好话，欠债多，换个说法变为“有条件上，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上，千方百计把学校办好”，曾股长没说出口但别人听了都觉得刘家场中学该保留，这腾挪颠倒让田本实很惊奇。
周局长很满意，说汇报材料水平高，曾股长说：“汇报材料是田本实写的。”
周局长表扬田本实：“初次上阵就对路子，不错，今后好好干。”
曾股长散会后低声问：“我把思路变了，你没意见？”田本实摇头，曾股长压低嗓门又说，“没意见就好。我们认为一所学校是砍是留看办学条件，乡镇当权的人眼里，他地盘上的高中保留继续办是他的政绩。周局长说刘家场镇覃书记要进县领导班子，得给他面子。”
全县教育布局调整定案，底子厚实办得好的三所高中上报为重点高中，保留县城城关高中和刘家场镇高中继续办；其他高中包括老曹陈述理由该保留的老县城高中砍掉，初中真砍掉的少，多采取合并的办法，“减少数量，提高质量，初中招生规模总体维持，以适应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要求”。周局长总结说：“这下消肿瘦身，可轻装前进”。
田本实第一次“表现好”，曾股长对他更信任放手；周局长对他也高看一眼，一些重要的文稿放心交他起草；田本实向曹主任解释没招呼去普教股原因，曹主任笑容满面说：“没事，你现在是局机关的干部，教研室是二级单位，领导我们哩，往后多关照。”
短短几个月，田本实经历学习了许多东西，只是把握思路这点，太重要又太微妙，得谨慎揣摩，不可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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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汤逊夫，湖北人。向法学致过敬，爱文学来牵手。
用诗和远方，陪你一路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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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孟芹玲 孔秋莉 焦红玲
主编：石 瑛 赵春辉
审校：严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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