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色树
柳叶似乎苍老了一些，皮肤比以前黑了，粗糙了，一看就是天天下地干活风吹日晒的结果。
我叫了声柳叶就往屋里奔，可屋里除了三个孩子，再没别人。我急急的问柳叶：“娘呢，出去了？咱娘串门子去了？”
柳叶突然冲上来，抱着我放声大哭：“根宝，你可回来了，你个没良心的，可回来了。娘走了，娘走了啊，是我对不起你，我没伺候好娘……”
“娘走了，娘走了？”我喃喃的念叨着，一屁股坐在炕上。
我的屁股还没坐稳，家里就来了一大帮的邻里乡亲。村子小，就这几十户人家，春生的那一嗓子“我爹回来了”比大喇叭还好使，人们都涌进了我家。不一会儿，家里就满满登登的，屋里屋外都是人。
柳叶忙着烧水，给大家倒水。
我从手提包里拿出糖块给乡亲们吃。
大家砸吧着糖，靠的近的摸摸我的中山装，再弯腰摸摸我的皮鞋，然后大家就七嘴八舌的说：“了不得，根宝当了大官了，这衣服比来咱这土改蹲点儿的干部还好。”“嗯嗯”，有人附和着说：“根宝是当了大官了，你看这衣裳。”
乡亲们都急着想知道我这些年出去干啥了。
我就简单的说了说我当兵，然后在南方城市转业，管理地方的事儿。说多了他们也不明白，大家就明白我在南方做了官了。
于是大家又砸着嘴儿叹息：“根宝当官了，根宝出息了，根宝媳妇命好啊！”“嗯，根宝媳妇命好啊！”又有人附和着。
这时候不知哪个婶子高声说了句：“行啦，根宝回来了，大家看看就回去吧，也让人家一家子唠唠嗑，说说体己话儿，亲热亲热，咱都回吧，回吧。”
人们渐渐散去，屋子里逐渐安静下来。
柳叶和我说了娘的事儿，也说了家里的事儿。
村里土改，我家分到了王财主家东面这三间正房，阿凤宗耀他们分到了王财主家西面的三间正房。
土改之前听说要分田分地，王财主舍不得看到这么大个家业散了，就在工作组进驻的前夜喝毒药死了。
王财主家的哥仨现在住在东厢房里。
柳叶还说，村里大部分人都分到了田，咱家因为有原来的那几亩田，所以就只给了一头牛。
我忽然不想再听柳叶絮叨，站起身说：“我去娘坟上看看。”就走出了家门。
跪在爹娘的坟边，我一边掉眼泪，一边念叨：“爹，娘，儿子回来了，你们不孝的儿子回来了。”
“爹，娘，要不是儿子不孝，惹您二老生气，您二老也不会走的这么早，儿子对不起你们啊。儿子在外边做梦总梦见爹和娘，儿子想你们啊。”
“爹，我知道，是我让您丢尽了脸，您才想不开，儿子该死啊，等将来我随您去了，您在地下好好打我，骂我一顿，出出气，我这心里，悔啊，愧啊。”
“娘，您怎么不等我回来呀，我在外面天天都想着，回来了，接您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景儿，好好孝顺您，让您享几年福，可您咋就这么走了呢？娘，娘啊，儿子想您……”
我哭够了，就在爹娘的坟上默默的坐着，直到天黑。
我回到家，已经是掌灯的时候了，院子里正房和厢房都亮着灯，我看见西厢房的人影晃动，我认得，那是子萱的身影。
我强按住冲动的心，径直走回自己的屋儿。
柳叶已经做好饭菜，还烫好了一壶酒，娘四个正在眼巴巴的等我回来。
我接过柳叶递过来的手巾擦擦手，上炕坐在里头，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
看着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久违的家的感觉回来了，我不禁湿了眼睛，看看柳叶，看看孩子们，我心里暖乎乎的，在外漂泊得越久，就越想家，这才是家的样子，孩子老婆一壶酒，家里就是好啊！
我让冬生拿个杯子，我给柳叶满上酒，然后端起酒杯敬柳叶，我说：“柳叶，这些年，辛苦你了，委屈你了，谢谢你照顾孩子，照顾家，给咱妈养老送终，我干了！”
柳叶也端起酒杯，扭头用大襟擦了下眼睛，干了杯里的酒。然后，柳叶笑着说：“根宝，你回来啦，终于回来啦，我知道你能回来，你不会扔下我们娘几个不管的，你回来了好啊，以后我们娘几个就有依靠了，就能抬头做人了，根宝。”
柳叶又回头用大襟擦了一下眼泪，扭回头来仍旧是笑着，给我满上酒。
我看着柳叶，心里想着，多好的女人啊，是我辜负了她啊！
从小大到大，就是这个女人一直默默的护着我，疼着我，包容我，从无怨言。
可我从来没真正在意过她，更没爱过她，在我心里，他就是姐姐，可以纵容我任意胡为的姐姐，一直都是。
可这话，我没法和谁说，没法和谁说的清，这话，这感受我只能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从今往后，我只要对这个女人好，善待她，才对得起她，对得起良心。
回来半个月了，却没见到子萱，我知道，子萱是有意躲着我。
不见也好，否则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
这几年，我的思想已经改变了不少，我知道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有多荒唐，我那样做，不光害了柳叶，也害了子萱。以后，我注定要对不起一个女人，那么，那个女人必然是子萱了。
柳叶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不能和她离婚，尤其我还是一名党的干部，那样的事我不能干，党性原则也不允许我这么做。所以，我注定对不起子萱，虽然，我心里那个盛放爱的地方还只是子萱，从没变过，但那个地方却永不能翻动，永不能触及，永不能见光。
我见不到子萱，却天天都能见到光祖，那孩子也是浓眉大眼，谁都看得出来，那孩子长得像我。
我叫他过来，和他说话，给他糖果吃，他总温顺地笑笑，拒绝我的糖果，他说：“我娘不让我要外人的东西，谢谢您。”
我把光祖拉进怀里问他：“读书了没有。”
他点点头说：“读书了，在学校里老师教我，回家以后我娘教我，我现在会背很多书呢。”
我让他背给我听，他说给我背他娘教他的诗，接着就摇头晃脑的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这时候西屋传出子萱的声音：“光祖，回来做作业了。”
光祖于是挣开我的怀抱，跑回了西屋。
我终于没见到子萱。
明天我该走了。
吃过晚饭，柳叶又在给我收拾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这行李她拆了装，装了拆，都捣鼓了很多次了，总怕忘了这个，忘了那个。
躺在炕上，我把柳叶搂在怀里，柳叶温顺的一动不动。
我轻轻地叫声：“姐！”
柳叶身子僵了一下，然后柔声说：“根宝，弟，有啥话，有啥事，你就说吧，只要姐能办到的，姐都给你办。”
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平时我都柳叶柳叶的叫，只要我叫她姐，必然是有求于她。
现在我又厚着脸皮叫她姐了。
虽然我觉得实在是张不开口，但我必须得张着个口。
我艰难的说：“姐，我求你个事儿，你平时帮我多照顾照顾子萱母子，如果他们有个为难召窄的，你一定要帮她们。姐，这些年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也对不起子萱母子，光祖那孩子是我的，我和子萱的。”
柳叶的身子又僵了僵，然后依旧柔声说：“根宝，你放心吧，我一定帮你照顾他们，光祖那孩子，从我见着第一眼，就知道那是你的骨血，孩子是咱家的根儿，我一定关照，子萱也是苦命的人儿，我会照顾他们的。”
我把柳叶搂得更紧，再不说话。
探亲假结束了，我走出了色树沟，又回到了南方我工作的城市。
此后，我在这个城市呆了三十年，直到落叶归根。
人这辈子，谁不走到生命的尽头，谁都不知道这一生究竟要经历什么。
根宝回来了，春生那一声“我爹回来了”，全色树沟的人都听到了。
透过破了洞的窗户纸，我看见穿着皮鞋、中山装的根宝进了院儿。
看的出来，根宝发达了，瞧那穿着打扮，是当了官了。
这下好了，柳叶能过上好日子了，我心想。
可我心里这会儿却也堵得慌。
那天帮着柳叶收棒子，中午我吃了柳叶烙的大饼，还喝了酒，然后我和柳叶说：“三年之后，要是根宝还没回来，我就娶她。”
我那话不是一时冲动，我心里是真待见柳叶，从小，从我见到柳叶第一眼就待见她，想娶她，从此别的女人再也入不了我的眼。
爹给我订的娃娃亲，我总是一拖再拖，不愿意成亲，后来人家女方等不急，就退了婚，嫁了别人，为这，我爹生我的气，二年都没和我说话。可我不后悔，退了亲，别耽误人家，我心里就轻松了。
在我心里，柳叶就是最好的女人，这辈子除了柳叶我谁都不娶，如果娶不到柳叶，我就打光棍儿。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根宝和子萱在一起了，再后来根宝走了，我默默的看着柳叶受罪，看着柳叶受委屈，心里疼啊。
我那时候想揍根宝一顿，想揍子萱一顿，可我凭啥打根宝啊，我没理由，打子萱，我更是舍不得了，子萱够苦命的了。从小没了娘，嫁人却又死了丈夫，还有那些该死的日本人还糟蹋了她，她够苦了，现在又染上了大烟瘾，我哪忍心打她呀。
子萱这次从回来就没笑过，只有和根宝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看见她的笑模样儿，只有我这做哥的知道，他们是真的互相待见。
所以，看着柳叶遭罪，我能做啥？只有看着的份儿。
我心里特别敬重柳叶，根宝不成器，整天在家不干正事儿，这回一甩袖子走了，她却还是守着这个家，累死累活的过日子，所有的委屈从不和人说，整天忙了家里忙外头，一个女人家真是太难了。
她家的地又离得远，她起五更爬半夜的往地里去，别说一个女人，就是个大男人也够受的。
柳叶还孝顺，不管根宝咋样，对公公婆婆从来没个重话儿，总是笑脸相迎的。柳叶的婆婆厉害，从小柳叶在她家，老太太没少打没少骂她，可柳叶就没记恨过。
根宝爹去世了，根宝走了，柳叶待寡妇婆婆更好了。一个没男人在家的女人，给婆婆养老送终，披麻戴孝，摔罐子。哪个女人能做得到啊。
家里虽然啥都没有，可柳叶勤快，几个孩子出来都干干净净的。
柳叶是个好女人，我这个大男人看在眼里，敬在心上。
眼看着我说的三年之期要到了，根宝没回来，估计是死在外面了，不然早该有个音讯了。我盼着到了三年上，托媒去说亲，把柳叶明媒正娶过来，踏踏实实过日子。
到时候我照顾她，照顾孩子们，再也不让柳叶受苦了。
可老天总是不遂人愿。
一夜之间，天变了，土地改革。我们家是地主，我们家的房子、地、牲口、财产都要充公，分给穷人。
我不明白，我们色树沟就是穷乡僻壤，连当年日本人和国民党都没来过，怎么这回新中国成立了，我们就要和别处一样，土改呢。
而且，我家虽然有这么多产业，都是我们祖辈吃苦受累，汗珠子一摔八瓣置下的，没剥削谁，也没压迫谁。我们家从来不欺压乡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我们都帮衬着。我们家的祖训就是不做坏事。
可工作队进村了，我们家还是要被改。
我爹听说了政策，哭了一夜，觉得对不起祖宗，祖宗赚下的这些家业都败在了他手上，一时想不开，就喝药走了。扔下我们哥三个。
爹死了，地、房子、牲口也分了，一夜之间，我一无所有了。
我再也不能想娶柳叶的事了，我不能娶了她，让她跟着吃苦受罪，我们家被划成了地主，成分不好，我不能连累她，连累她的孩子。
三年头上，我没法张口和柳叶解释，为什么不娶她，两个人住在一个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见了面也不能说什么，我这大男人，心里真是憋屈。
现如今，根宝回来了，我心就落下来了。
这回苦命的柳叶不再无依无靠了，她的苦日子尽了，好日子来了，我打从心里为她高兴。虽然我心里有时候堵得慌，但还是真心实意的为她高兴。
只要柳叶过的好，我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我妹子子萱也是个好女人。
根宝回来了，她避着不见，只躲在屋里，看着、听着人家一家亲亲热热的，我知道她心里一定难过，一定特别特别的难过，但子萱就是咬着牙忍着，不见根宝。
这才是我王家的人，有骨气！有志气！有良心！
那年根宝走了，妹妹也走了，回了城里的家。我怎么留都留不住，就给城里的子弘捎信，让他照顾子萱。
后来子弘捎信来说，子萱的烟瘾治好了，我心里这个高兴啊，我妹子终于又能活回人的日子了。
可子萱的苦命还没到头，城里解放了，他们于家的家产也都分了，因为老于家当年坏事做的多，于家老两口子被枪毙了。就剩下子萱孤儿寡母的，还总受人欺负。
那年我进城办事，到子萱家。正好看见子萱邻居，一个不成好的混混欺负子萱，想占子萱的便宜，我气得把那小子臭揍一顿。
然后我就带着子萱和孩子回到了色树沟。
子萱不愿意回来，我知道色树沟是她丢脸的地方，伤心的地方，但色树沟还是她的家呀。有爹在，有哥在，就不会让人再欺负她。
子萱回来以后，就很少出门，就一门心思在家教光祖念书。
以前的小姐脾气也没有了，变得文雅，温和。
子弘后来也回来，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
子弘的老婆是子弘在外边留学的同学，家里是江南的大户人家，人有学问，知书达理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大的是女孩儿，叫淑娴，小的是儿子叫明轩。
（未完待续）
插图/网络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