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顿悟
——内蒙古散记之八
洪和胜||浙江
深秋的黄昏，西风残照，寒冷孤寂，山水凝聚不动，树木干瘦硬朗。额济纳在夕阳余晖照耀下，落寞地矗立在日暮中，显得冷峻沧桑，寂寥孤傲。残垣断壁拉长了它苍凉的背影，也拉长了我的一缕缕思绪。烽火台上烟熏的痕迹，似乎在用残败的身躯讲述着过去，用破碎的面庞叙说着历史。
空旷辽远的额济纳古城里到处都是见证了岁月沧变的青石砖瓦。我穿越在木板铺就的道路上，再也听不到战马的长嘶，撕心裂肺的喊杀声，旌旗的猎猎响声。曾经黄沙百战，曾经莺歌燕舞，曾经生死恋情，曾经车水马龙，曾经宫墙高院……往事越千年，繁华早已铅华洗尽，成过眼云烟，只有那古老的城墙描绘出城池曾经的轮廓，在历史的长河里划出了自己曾经的位置，幻化成脑海中丰富的想象，缥缈的诗意，氤氲的情思，骀荡的花藻，卓灵的瀚墨，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飘散。
太伤感了，还是去欣赏“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的金色的胡杨林吧。
额济纳的胡杨林处于一片东西宽、南北长的辽阔地带，这里枯死的胡杨呈现出古老的原始风貌，冥冥之中，渗透出一股狰狞恐怖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素有“怪树林”之称。
胡杨是一种奇特的树种，生命力极强。之所以称之为怪树林，实际上是大片胡杨树枯死而形成。近代以来，由于人类的不合理开发，极大地破坏了胡杨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特别是额济纳河断流，沿河两岸的大片胡杨林因缺水而枯死。胡杨特有的耐腐特性，使大片枯死的胡杨树干依然直立在戈壁荒漠之上，形成形态怪异的悲凉景观，加上枯木形态各异、奇形怪状，故而得名怪树林。
走进怪树林，我看到原本挺拔茂盛的胡杨树在这里“陈尸”遍野，情景凄惨。我虽然一边欣赏着枯树的苍凉造型，一边却感叹着枯树与恶劣的自然环境顽强抗争的不屈精神。胡杨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这就是胡杨精神。枯树林，仿佛在向世人诉说着对生命之水的强烈渴望，向人们敲响了必须重视保护生态环境的警钟。
因为胡杨死而千年不倒的特性，绝大多数的胡杨仍坚强地矗立在广袤的沙漠上。
当一大片奇形怪状的枯树映入眼帘时，震撼决不亚于一场地震，大悲无言，一片死寂，好似来到了洪荒时代，整个胡杨林阴沉沉的，像经历过殊死搏斗的古战场，到处是断肢残臂，白骨森森，有的像被砍去头颅的士兵，匍匐在地，躯体在蜷曲。有的仰天呐喊，有的低头静穆，有的疲惫不堪，有的虬蟠狂舞，有的面目狰狞，有的声嘶力竭，悲壮而苍凉的气息里给人以恐怖、寂寥、沉重和压抑，令人毛骨悚然。还有一些一排排一棵棵枯死的胡杨树枝，或歪着，或站着，或倒着，用各自独特的姿势和无声的语言诠释出一种英勇、顽强和无畏。
我离开人群，独自一人静静地走着走着，四周肃穆寂静，没有虫鸣鸟叫，没有自然界的天籁之音，只有狂风的瑟瑟之声如鬼哭狼嚎般在四处飘荡、飘荡。此时，我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惊醒、打扰了胡杨们安详的灵魂。
当太阳斜西，光芒与胡杨再次交织时，我又走近一棵棵胡杨树，换一个角度欣赏，古战场的悲壮之感渐渐消失， 枯枝纵横恣肆、盘根错节、形态各异的胡杨们在我眼里竟然变成了一座座巨大的盆景，一幅幅巧夺天工的艺术精品，有的似吹奏古乐的芦笙，有的像饮水的长颈鹿，有的如虬曲盘绕的巨龙，有的如奔腾的骏马，有的像现代人，昂着头张开双手在祈雨：老天爷，快下点雨吧！有的像原始人在舞蹈，舞姿奔放，跳得酣畅淋漓。
在怪树林中来回穿梭，我真正体验到了胡杨树生命力的强大。它们不管寒暑更迭，不避风霜雨雪，就那么裸露着、坦呈着，这些大自然之子，枯死了还保存着生命的精魂，一遇水源或雨露，又会起死回生。在林子深处，不少枯杨或昂首、或横溢、或下垂的枝丫，竟蓬蓬勃勃地绽放出一簇簇金黄色的树叶，闪烁着生命的力量。
抚摸着这些枯死的树木，我心里充满了敬畏。这些千年不死的胡杨树啊，要经历怎样的摧残，要以怎样的毅力，才能长成如此盘根错节的怪异呢？虽然我没能见证它们生命的全过程，但此时我分明看到了顽强的不屈精神！
是啊，内蒙古的风沙不知填平了多少河流，掩埋了多少顽强的生命，而这些不屈的胡杨树，仿佛杀出了一条血路，顽强地活着。即使是死，也不让黄沙淹没了它铮铮铁骨的躯体；即使倒下，还要保持一千年的风骨不朽。一曲生命的浩歌，在天地间盘旋三千年经久不息。若论精神与气魄，胡杨的精灵可谓充塞天地，万古如斯，永不消逝！
在一片荒芜中，令人安慰的是，还有几棵胡杨披着一树金黄，那是怒放的生命，是对生命的礼赞，令人肃然起敬。有一株胡杨一半已经枯死，匍匐地面，另一半仍顽强挺立，树冠上满是金黄的树叶，好似国王戴着金色的皇冠，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也有被称为“夫妻树’的胡杨，其实是紧挨着的二棵胡杨树，枝繁叶茂，根与根相连，树身痴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扶相携，同生共死。这正是历代中华民族理想夫妻的状态。
千姿百态的胡杨枯木，震撼人心的生命景观，良好的光影条件，使怪树林早已成为旅友特别是摄影爱好者的摄影圣地。
为了欣赏夕阳下的怪树林，我特意选择黄昏前赶到那里，拍沙漠中枯树奇形百怪的造型。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暗，我赶紧寻找造型最好的胡杨树，等待落日余晖。
落日中，胡杨在夕阳残照的光影作用下，更显得光怪陆离，加上人们无限的想象力，各种形态应有尽有，活灵活现：有的像巨龙腾飞，像老狼仰天长啸，像雄狮扑食，像秃鹫虎视眈眈，像丹顶鹤高傲地昂着头仰天长鸣。这些胡杨都在用它优美的舞姿，展示出怪异的美，美得震撼人心。它们的造型虽然怪异而奇特，却不是生命的绝唱，不是艺术家想象出来的根雕，这是站立着的凄美，这是落日余晖中凝聚着生命的大美！
不知不觉中，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月光照在怪树林上。起风了，好大的风，呼呼作响，扬起的沙尘吹得脸颊发疼，迷乱了我的双眼，有点冷，有点野，甚至有点残忍。
送走夕阳，沙漠的月亮早高高地挂在天上，特别高远，特别冷峻，特别清隽。
我踏上返程的路，胡杨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只有光照千年的明月挂在曾经辉煌的胡杨树上。时光用最温柔最残忍的手段摩挲山川，将三千年的岁月长河变成历史，将今天变成过去，将现在变成了永远。
胡杨已在天地间立起一块坚强不屈的丰碑。面对它，是面对生命的顿悟。
我走了，赏满月，今晚就让月亮陪伴胡杨树吧。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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