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楔
十五
春天已悄然而去，夏日的阳光热热地洒在大地上，大街小巷扬起的尘土，充斥着整座小城。汽车疾驰而过，留下一溜烟的尘雾，人们用衣袖横遮着口鼻，骂骂咧咧地让到路边上去。这是放中午学的时候。
转过一家杂货店，嘉欣看到一群人围在路边不知看什么。嘉欣也好奇地慢慢靠近，还没到人群里，就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下面的小字被围观的人挡住了，只见最顶端的一排大字——“破除迷信，相信科学”。嘉欣默默念着，隐隐地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走向一家电话亭拨通了伯伯家的电话。
小屯村隶属于龙塘乡，龙塘乡十一个生产村，数小屯村最大又最有名。虽然小屯村离乡政府不是最近的，但每次有检查或其他的活动，小屯村首当其冲。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小屯村大，最主要是小屯村地势平坦，人们的生活相比其余的村要好得多。康二爷是小屯村的名人，而小屯村又是龙塘乡的名村，所以康二爷等于就是龙塘的名人了。雷楔的事早就在龙塘乡传开了，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只是整个乡的人没有谁见过，包括卫家坪的人。既然没人见过，那也还只是传闻而已。但不管怎么说，康二爷从事迷信活动那是众人皆知，如果没有点行动，那肯定说不过去。所以，尽管知道康二爷请神或画符都只是形式，主要的还是他的草药管用；也知道他给人办事从来都是分文不取，可是能对他置之不理吗？那肯定不能的，所以，矛头只有指向康二爷了。
那是四月中，天气甚好，是收割的好时机。康二爷带着秀珍和嘉树，也赶天气似的割他们自留地里的小麦。一群人找到了地里，将康二爷带走了。为首的是两个警察，其余的是乡政府分管“扫迷”活动的干部。他们先将康二爷等带回家，先是要康二爷交代他从事迷信活动的经过。康二爷能说什么，不就是别人来找时，帮人家翻翻书，画画符，可是这些都只是做做样子，每次我都把自己精心准备好的草药给他们带回去，有时确实运气好，病情都有好转。可是我从不曾收过人家的一分钱，寨上的，村里的都知道这事。康二爷只有将这些讲了一通，乡政府的干部便问，听说你有一个叫什么雷楔的东西，你还是把它给交出来吧。康二爷却说哪里有什么雷楔，那东西大家也都是听说而已，有谁见过呢！我也想有啊，可是上哪儿去找去！无论说什么，康二爷都是心平气和，不紧不慢地表述，大家也不好再问什么，更没有人对康二爷威逼喊叫。只是有两三个走进屋里，把康二爷的三间茅屋翻了个遍，除了找到一些画符用的笔和纸以及朱砂银珠之外，皆一无所获。后来，说是要带康二爷到乡政府材料上签字，康二爷没说什么，平平静静地跟着去了。
康二爷这一去倒没什么，只是急坏了秀珍和嘉树。秀珍顾不上哭，沙哑着嗓子对嘉树说：“嘉树，你跑的快，你去刘家塘找你的刘大叔，他在乡政府呆过，会有办法的，我去找卫大哥和喜贵，请他们帮帮忙。”说着自己先去了，嘉树也飞也似的向刘家塘跑去。秀珍和嘉树得到的话都是：等等看，今晚不回来再做打算，康二爷在乡政府不会吃亏的，放心吧。
天已经黑的不见五指了，康二爷还是没有回来。秀珍欲哭无泪，急得团团转，嘉树在家里踱来踱去，毫无办法。母子俩只得等到明天再说了。
第二天，康二爷被乡政府带走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小屯村。大家都知道康二爷的为人，很多人放下手上的活，跑到卫家坪来。很快，康二爷家门口就集了几十号人。
卫连福和喜贵在人群中，听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直接去乡政府要人；有人说找有关系的领导疏通疏通；也有人说找两个代表去谈判；可最后仍然莫衷一是，无法统一。有几个年轻点的大声说康二爷的为人他们打小就知道，没一个不说他好的，说乡政府就这样把人带走，是不分青红皂白，说着就要吆喝众人去乡政府要人。还是喜贵冷静，将几个 人拦下来了，可喜贵还是抓耳搔腮，无计可施。卫连福和卫连生两兄弟看着喜贵，希望他能想出点法子来，可一看喜贵的表情，兄弟俩越发的急了。正当两辈三人无法可想时，刘显富挤进了人群。
喜贵等人见刘显富走进人群，一一打了招呼。喜贵将一条凳子让给刘显富，刘显富坐了下来。喜贵似乎看到了希望，便大声地向众人说：“各位稍安勿躁，刘大伯来了，我们先听听他老人家的看法。”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刘显富没说话，只是招呼卫连福兄弟来坐。顺便就问了喜贵有什么想法，喜贵说他也是没具体的办法，还说如果还想不出办法，恐怕这些年轻人会控制不了情绪，事情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刘显富向喜贵示意，叫他稍安勿躁。于是慢慢站起来，环视一下众人，再用他那厚重的声音问道：“大家告诉我，你们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这时人群一片哗然，叽叽喳喳地说开去。从开始的你一句我一句，竟然发展到异口同声：要人——要人……刘显富的大嗓门也被这声浪淹没了。他只能用双手示意，人群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人，我们肯定要，但不是这种要法。”刘显富顿了顿，接着说。“你们以为那是什么地方，这么一群人跑过去说要人，他们就给放出来了？不是这么回事，那是乡政府，是讲法讲理的地方。如果这样去，不但要不了人，反而会把事情弄僵。”
“那你说该怎么办？”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是啊，那该怎么办呢？刘大伯。”站在一旁的秀珍满脸焦急地问道。
“别着急，大娘。这事好解决，你先坐坐。”说着把秀珍让在板凳上。然后对这大家伙说：“我们大家都知道康二爷在小屯村的情况，他一不偷，二不抢，要说是从事迷信活动，那我们可是知道的，每次找康二爷办事，虽说翻书画符也不会少，但真正起作用的是他给的那些药。而那些药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大山里找来的，甚至有时候差一两味，还自己花钱从街上买来加上。这些大伙知道得比我还清楚，这是迷信吗？这是一颗善良的心啊。如果天底下有这样的迷信，我宁愿到处都是。”人群中没有一丝声音，这些话一字一字地落在人们的心里面。
“可以说小屯村的大部分人都受过康二爷的好处。这些情况我们是一清二楚。这我们知道，乡政府那些人难道不知道？他们也都是本地人，怎会不知道？只是这是上面的规定，他们只是在执行上面的命令。现在只要我们联名上报，担保康二爷从事的并不是迷信，而是善举，乡政府有了这一台阶，一定不会深究，因为只要给上面一个交待，他们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刘显富停了下来，从兜里掏出烟袋和烟杆，自己装上后将烟袋递给卫连福。点燃旱烟后，狠狠地吸了两口又接着说。“我现在来写这个材料，如果都愿意帮助康二爷的就留下来签字，不愿意的自己离开。大家就散开吧！”这时，嘉树已将自己家的一张桌子抬到刘显富的面前。刘显富抽完烟后，把随身带来的笔和纸铺在桌子上，先写上“小屯村村民联名担保书” 及称呼后写道：
“兹有小屯村村民康平贵，因被误认为从事迷信活动而被带到乡政府进行审查。小屯村全体村民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此人没有从事 迷信活动。
自记事以来，康平贵此人朴实本分，没有不轨行为。成人后更是学得一身本事，并且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创造自己的家园，无偷盗、抢劫、行骗之行为。每有闲暇，便上山采药，看书识字，专研术数。帮人排忧解难，分文不取。虽收客人之酒物，然皆取于客，亦用于客。因为每有客来，吃酒用饭，都出于他家。客人往往酒足饭饱，事办妥贴，还带回康平贵所给的药包。所谓'药医有缘人’，所有找康平贵看的人，无有不好的，此皆众人与之结缘耳。试问这是迷信吗？
其妻耿氏秀珍，贤惠持家，相夫教子，从不与人争执，寨上之人无不呼之为'康二奶奶’。耿氏乐为助人，寨上无论哪家有事，没有不伸出双手帮助的，其为人处事皆为典范。是青年人效仿的好榜样。试问这种人家，又怎会有害人之心呢？
康平贵夫妇育有二子，嘉树为长，嘉木次之。二子皆外出务工，虽无重大建树，然亦知礼守法，无有大的过失。今嘉木新丧，二老尚在悲痛之中，叫人情何以堪。村人每遇二老都必以好言相慰，以期二老能安度晚年。嘉树已过而立，然未有家业。为奉二老，此子宁居家务农，此孝子矣。邻人四处为其物色能与之相配之女子，终未结果。实属憾事，也是二老的一块心病也。”
刘显富欠一欠身，众人以为他写好了，都急着把头伸过来看。喜贵赶紧递过来一支纸烟，刘显富接着点起来，猛地吸一口，那烟差不多燃去一半。把剩下的放在桌子边上，拿着笔又开始写道：
“康平贵已五十有六，小子无缘亦已先去，长子虽存，却无家无业。此为二老之痛也，谁人理会得来。然今又横遭此祸，能不令人痛心。如若平贵有甚意外，那将置秀珍与嘉树于何处？此外，小屯村人人皆知平贵之为人，又都受过平贵之恩惠，如若将此善良之人卷进牢狱，那且不寒了众人之心。即使有过，凭此善举，亦能减免之，更何况平贵无半点过失。
今小屯村刘家塘人士刘显富，集小屯村众人之意见，愿意为康平贵担保，如有欺瞒谎骗，都愿接受任何惩处。同时也希望领导们明察秋毫，还康平贵一个明白之身，让他们一家能享天伦。此亦是领导们的善举，如此，小屯村村众将感激不尽。”写完后，刘显富署上日期，在最后写上“签名”二字。然后再从头迅速地扫描一遍，检查没问题后，站起来对大伙说：“现在基本完成，我先念一遍给大家听，如果都没意见，有愿意在上面签字摁手印的就留下，不愿的可以自行离开。”刘老头子不会煽情，只是压低了他那粗嗓门，把他这半白话半文言的文字向众人读了起来。
刘显富没有夸张，他也不用煽情。可是他读到嘉木、嘉树和秀珍时，自己忍不住哽咽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写的时候只有那么点难过，为何念的时候却这样。他极力的忍住，可是听的人忍不住。他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大，却怎么也掩不住人群中的抽泣声。没有谁去考虑要不要留下来，更没有人想要不要走。当刘显富把内容念完时，大家都泣不成声，就连那些年轻的小伙都忍不住抹眼泪。
旁边的秀珍不知说什么，她自己没觉得什么。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些，虽说一直张罗着嘉树的婚事，却也没有强求。哪知道今天经刘显富这么一说，心里却也难过起来。
刘显富念完后，自己先签了名并摁下了红红的手印。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排上队，一个个签下自己的名字，并摁了手印。即使不会写字的，别人帮着写了之后，也在自己的名字上狠狠地摁下手印，生怕摁错了别人不承认。
签完字后，刘显富对大家说:“有了这分担保书，就不用这么多人去了。我和喜贵一定要去的，你们看还有谁一起。”最后商定一个生产组去一个人。可后来卫连生说不管怎么样他都去，大伙都知道他和康二爷的关系，也就同意他一起去了。
午后的阳光，明媚而又热烈。卫家坪通往乡政府的小路上，一行十几人，正赶着日头向乡政府而去。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还无君，原名万有江。一九八零年生于贵州黔西，喜欢读书、习字。偶有创作散文，小说、文言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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