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的风景、风雨与风流
汤逊夫||湖北
登上乌篷船，船家划桨，桨动，船移，搖呀摇。低头看水，船的倒影，房的倒影，树的倒影，光的倒影，人的倒影。抬头望天，蒙蒙夜空缀着灿灿的星星。看岸边的街市人流，杂沓的脚步声，欢欣的笑语声，与不时传来悠悠的音乐声，自在洽合，赞许人间美好的旋律弥漫每个角落。突兀想起朱自清的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油然生错觉，该不是到金陵，游览著名的秦淮河吧？不是不是，这里沒有夫子庙乌衣巷，少浅酙低唱，也没干扰嗅觉的脂粉味。啊，啊，明明白白，这里是乌镇，乌镇。
乌篷船前行，转个弯，哦，又一座桥！有河必有桥，世界闻名的水城威尼斯，有座桥名叫“叹息桥”，据说男女只要在特定时间于桥下亲吻，就会得到永恒的爱情，那儿常年游人如织，颇多俊男倩女。恍若魂飞魄动，再临欧罗巴水城？不对不对，威尼斯的船是尖尖的头，不像乌篷船这般匀称轻盈；威尼斯那座“叹息桥”一头连接官衙总督府一头连接监狱，给人怪怪的感觉。哪像眼前这桥，圆拱，对称，你可以想象：白素贞从这边去，许仙从那边来，会聚于拱形的中轴相依相偎，那范儿绝了，名实相符称“情侣桥”。啊，啊，明明白白，这里是乌镇，乌镇。
与乌镇清新、别致的风景，相约到相遇，经过许多年头。
知道乌镇，很早，缘于语文课本选入《白杨礼赞》，老师说作者是大作家茅盾，真名沈雁冰，浙江桐乡乌镇人。于是知道且记住乌镇。后来读茅盾写的《林家铺子》《春蚕》等作品，认为大作家笔下那些事儿肯定与他家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直向往乌镇，能去看一看该多好呀！
前些年又有个籍贯乌镇的人，木心，火了。1982年已56岁的木心远赴美国，像年轻人一样开始漂泊。木心的艺术天才很快得到承认，在哈佛大学举办个人画展，画作被英国博物馆收藏，“成为20世纪中国第一人”。木心写的散文、小说被翻译为英文，收入《美国文学史教程》。木心人生最后五年在乌镇度过，乌镇人木心，或者说回乌镇的游子木心，火了。我读木心的著作，对木心的敬重，让我更加想去乌镇！
两个名人为乌镇增光，但乌镇并不是靠两个名人就能火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促进经济社会快速发展，也促使人们重视保护环境，乐意享受优雅环境里休闲与遊乐。有名的周庄就在那时火起来，乌镇与周庄伯仲之间，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让乌镇很快火起来，离乌镇不远的南浔，还有皖南的西递、宏村等，都出名了。这些地方“原始风貌”保护得好，清新幽雅，独特迷人，遊人蜂拥而至，徜徉遊览，放松心情，亲近自然，享受生活，赏心乐事，不可多得！有了名气的乌镇受到世界的关注，前些年“世界互联网大会”在乌镇举行，并且把乌镇确定为“永久会址”。好地方，大名气，一直筹划，去乌镇，乐一把，美一把！
感谢表妹、妹夫，我三月到上海，讲遊乌镇的心愿，妹夫说：“我开车，我们一起去！”
乌镇之美，独特而精妙。
有东栅、西栅两个景区。茅盾、木心两位名人的故居都在东栅，介绍文案就说东栅“以人文景观为主”。西栅则说自然风光更胜一筹，表妹很善于安排，把住地选在西栅，叫“枕水酒店”，我一听就乐了，“枕水”而眠，那将是多么奇妙的感受呀！
从上海驱车到乌镇，午餐，安顿好住处，已是下午，妹夫说“抓紧时间趁白天去东栅逛逛，回头再来欣赏西栅风光”。妹夫处事干练，方位感强，曲里弯拐，很快由西栅到东栅。可看的地方多，我们的重点明确，时间主要用于观看茅盾、木心两位的故居。
茅盾故居属保留完好的明清建筑，介绍说“故居是茅盾曾祖父沈焕于清光绪十一年（1885）前后在汉口经商时寄钱回家购置的，自沈焕至茅盾，四代同堂居住于此。”当地当时应为“豪宅”，一九四九年后得完好保存，定为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这里有“子夜路”，有“林家酒店”，大约是“林家铺子”的后人觉得开酒店更赚钱，改了。站故居门前，我仿佛看见老通宝踽踽前行，为他养的蚕茧卖不出去而发愁；仿佛看见林老板拨着算盘，为经营亏本而唉声叹气；仿佛看见林家铺子倒闭后，张寡妇随着人流跑去要存在林家铺子的“养命钱”，跑着跑着，披头散发，她疯了。那是悲惨苦难的场景，好人没活路，那是不讲规则的社会，不讲规则不会有光明，也没出路。规则是约束权力，维护秩序，规制行为，引导预期，造就文明，保障幸福的不二法门。前提是任何人都没有不遵守规则的特权。
“木心故居”颇为特殊，木心80岁才从美国回到故乡乌镇，老家面目全非，他在老家花园废墟上建一座小楼，取名“明清小筑”，绿树成荫，环境清幽，是木心晚年隐居之所，木心回家乡五年后病逝，这里成“木心故居”。称“故居”亦可，但木心这“故居”，与茅盾从小居住，祖辈遗留下来的古旧宅院，是不可等同的，也不能概而言之。木心深信“所谓无底生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又说“吃太多的苦也要笑着活出人的样子。”木心的“明清小筑”留存的是他对故土的眷恋，闪亮的是真情、宽容、睿智。
遊过东栅，回返西栅，原先淅淅沥沥小雨，变成连续的箭头急急射向地面，冷风嗖嗖，冷意难敌，“倒春寒”的淫威令人畏惧。我们钻进景区的遊览车，开车师傅把遊览车四周塑料围篷的拉链拉上，就雨淋不着，风吹不进，到西栅这边，有数公里“风雨长廊”，疾驶的遊览车和来往的行人，免了风吹雨淋的担忧。
要担忧的是晚间坐船游览会不会下雨，幸好，晚餐后雨骤然停歇，我们兴冲冲地赶往遊船码头。坐遊船的人排很长的队，轮到上船时，雨又飘飘洒洒下起来，风也吹得更得劲，我猛可打个喷嚏，准备明显不足，衣服穿少了。不过兴致仍不减，趣味仍盎然，在细雨蒙蒙的夜色中坐船遊览这江南水乡名镇，奇幻的镜像，似恍似惚，如痴如醉，神思魂遊，遐想八荒，飘飘然真以为到了世外桃源。妹夫向船家提问：“师傅，乌镇有东栅、西栅，哪，有北栅、南栅吗？”
我张大耳朵，毕竟茅盾先生的《林家铺子》里写到“南栅的聚隆，西栅的和源”，这多年，解读茅盾先生这篇名作的专家学者难以计数，却谁也没注意更没说清这“栅”指什么？当地是不是东西南北都有这“栅”？
驾船师傅爽快回答：“有北栅南栅的。”
“栅是什么意思？栅又是做什么用的？”妹夫紧跟着追问。
夜色中传来驾船师傅轻微的笑声，然后解释：“乌镇四周原来建有水寨，栅就是水寨的门，只能从'栅’口才能出入乌镇。乌镇养蚕缫丝，原本富庶，商业又比别处兴旺，不能不防备紧，怕强盗匪徒来抢劫呀。”
妹夫“啊”了一声，我也随之“啊”了一声，世外桃源是想象，岁月静好是企盼，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跌跌撞撞，通向文明幸福的路不平坦。
回住地，我咳嗽得更厉害，吃药喝水，难以入睡，将被子盖身上，靠床杆坐着，听那越来越大的雨声。
枕水酒店总体是中式风格，粉白墙黑子瓦，月洞门扇面窗，雕花隔棂，中式吊灯，靠背椅，八仙桌，都显出明清派头中式范儿，但日用电器坐式马桶浴缸洗脸盆等“西式”用具一应俱全，让遊客在中式氛围下享受各样的方便。我的住室在靠后一排，不像前排的平房住室窗下就是河水，但我住室在二层楼上，推窗即见前面几排房黑色子瓦盖的屋顶，也能望见较远处的河水。此时安坐听雨，占了极大便宜，那急急的雨点，落在前排房顶盖的黑色子瓦上，发出气势磅礴又悦耳耐听的音乐。余光中先生描写雨敲打瓦上的景况：“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黑健啊灰健，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有说余光中先生的作品以那首题为《乡愁》的诗最好，我要说，余光中先生听雨敲击屋瓦的音乐，一定悟出最浓的乡愁。
除乌镇这样旧式建筑保存得好的地方，现在城市是钢筋水泥丛林，农村也多半是用钢筋水泥造的新式建筑，极少见用子瓦盖屋顶的。此刻既非晌午，也非黄昏，已接近子夜，我索性披衣站到窗前，借着灯光，欣赏急雨敲打屋瓦的酣畅淋漓。处处有风雨，时时遇风雨，像余光中先生那样听风听雨能听出韵味，听出变化，听出玄机，可是一种特殊的本事。辛弃疾的词说：“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似乎说得太绝对，记得有首古乐曲“雨打芭蕉”旋律昂扬，我若会作曲，在乌镇听雨后，一定写一首曲子，演奏出急雨打屋瓦的气势，要表现乌镇经风经雨愈显风流。
第二天早起，去看木心美术馆。风仍刮着，雨仍下着，若晴朗的好天气，应是艳阳高照，暖意浓浓，草长莺啼，杨柳依依，姹紫嫣红，锦绣缤纷；此刻却是寒风冷雨，满地黄叶，树枝摇曳，残花委顿，一片萧杀，最难将息。我把能穿的衣服都穿身上，仍然感觉有点“扛不住”。我们来得早了，售票员说还得半个小时才开门，雨中静静地等待有新遊客加入，小径走过几拨人都不管不顾地朝别处去了，是不知这儿有美术馆还是全然不感兴趣？妹夫说“照张相吧”，我于是撑着伞，站在曲曲折折通往木心美术馆的木板桥上照相，落入水塘的雨点清晰，木板上水印可见，这张照片成为我难得的雨中留影。终于进馆，面积不大，展品也有限，并没有令人过目难忘的美术作品，包括让木心名扬天下的成名画作也没收藏于此，倒有一种展品令人震撼：那就是木心经受牢狱之灾时，利用能到手的各式各样的纸，写下的文稿，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说像蚂蚁一般小都反将字说大了，讲解员说：常人的眼睛根本无法辨认，只有用放大镜才能认出是什么字。那该需要有多坚韧的意志，多高尚的人格，在那样恶劣的环境悠长的岁月做出如此不平凡的事情，难怪木心形容他的牢狱生活“白天我是一个奴隶，晚上我是一个王子”。
走出木心美术馆，我不由在心里默诵木心那首很有名的诗《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这首诗现在已被当成情诗，广为流传。在我想来，木心的这首诗，表达复杂精致的具象与哲理，如生活中脚步有快有慢，该慢下脚步的时候就得慢下脚步，美好的东西得慢慢欣赏品味，急匆匆浮光掠影，只看浮着的浅表，不能得知其真妙处；又如“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少男少女把这句直白的诗视为爱情的誓言，有其道理，但木心一生受尽磨难，一辈子未婚未娶无子女，他把生命全部献给他衷心热爱的艺术事业，对事业的忠贞专注，何尝不是我们应从木心美妙诗句中领悟的哲理？
日程已经排定，没有时间再盘桓，只好意犹未尽一步几回头地走向停车场，准备驱车去下一个地方。走在停车场前面的路上，又见到用竖直隔断似檩条组成的大广告牌，用中英文标识“2022世界互联网大会乌镇峰会”，广告牌的两边密密麻麻插着各式图案和不同颜色组成的国旗，一面旗代表一个国家，有多少面旗没去数，那阵势已足够说明参与会议的国家众多。刚到乌镇，妹夫就要我站在这广告牌和国旗组成的一字长蛇阵前“留影纪念”，这里虽未标识是景点，却代表乌镇“够国际范儿的风流”。
历史传承的遗产要细细鉴别慢慢品味，不加分析不分精华糟粕全部收纳肯定不是正确的态度；学习人类文明进步的优秀成果，包容吸收，追踪科技前沿领域，大胆创新，必须加快速度，容不得半点犹疑迷糊，更不可停滞止步，这两者做好，必定风流。乌镇以往做得好，乌镇佔尽风流。
说乌镇“风流”，肯定是褒扬乌镇的好处。秀丽的独一无二的景色是乌镇的风流，茅盾、木心等名人带来的荣光和长远历史积淀形成的文化底蕴是乌镇的风流，浙江在互联网等行业有敢于创新的领军企业，吸引世界的目光，各路豪杰会聚小镇，交流创新发展的经验，展望继续探索创新前进的远景和路径，更是乌镇的风流。
人在乌镇，会感觉有强大的引力场，扑面而来，无法闪躲，无可迴避：现代气息与古色古香相融合，江南水乡美景和深厚文化底蕴相依存，文化遗产保存与文明创新发展相一致，慢生活与快节秦交替交错互相补充，这是乌镇，明明白白，这就是乌镇。来乌镇看什么？风景，风雨，风流，看清、看懂那一样，你都是幸运的，有福的。
祝愿乌镇，明天更好！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汤逊夫，湖北人。向法学致过敬，爱文学来牵手。
用诗和远方，陪你一路成长
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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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石 瑛 赵春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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