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行走的月饼
时令进入农历八月，我就盼着过中秋节了。八月的江南秋高气爽，天上的云白了薄了轻了，裁下最绚丽的一片扔向广寒宫，缠在仙子嫦娥的脚下。过了农历八月初十，大街小巷里的庭院门前渐次有人家挂出“中秋快乐”的大红灯笼，节日氛围烘托起来。
中秋节离不开月饼，缺了月饼就缺了乡愁的味道，坏了团圆的心情。中秋的风里桂花飘香，花香中夹着浓浓的月饼味，勾起童年时有关月饼的记忆。童年时家里生活艰苦，月饼舍不得吃。有时候在晚上看着家里有一包月饼，早晨起来月饼就不见了踪影，被爹妈送给亲戚长辈。屋里残留着月饼的香味，月饼没吃上闻一闻这月饼残留的香味也是好的。我闭上眼睛贪婪地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把那送出去的月饼吸回来。这时候就想起连环画《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如果有孙悟空的本领多好，像孙悟空大闹王母娘娘蟠桃会那样，用一只宝袋吸走无数美食一样吸来最想吃的月饼。
家乡的月饼古法手工制作。月饼的馅料有火腿肉、果仁、豆沙等。用油有荤有素，荤油用上好的猪板油在柴灶上熬制，素油是油坊里榨出的菜籽油。面粉是用家乡生产的小麦加工而成。早年家乡用石磨，北方有驴拉磨，在江南水乡没有驴拉磨代劳，全靠人力推磨。无锡有个传统的地方戏《双推磨》，戏中表现了叔嫂一人推磨一人掌磨情景，这是很辛苦的差事。磨出来的面粉要用细眼的筛子将粗粒筛掉。家乡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通上电后，实现了电灯电话的梦想，也用上机械“钢磨”磨麦子解放双手，那石磨功成身退成了乡村生产生活的记忆。做好的月饼上炉子烤，那火候猛了不行月饼会焦，欠了也不行月饼不那么脆。烤月饼的时间长了不行，短了也不行。烤月饼的火候与时间把控，全靠师傅的经验。在师傅的眼里，他做出的月饼块块都是宝贝，似窑炉里烧出的珍品。
家乡的月饼诱人，看一眼就会激活舌尖上的味蕾，口腔里莫名地渗出许多口液，轻轻地将口水咽进肚里。酥脆的月饼外层皮轻轻地一碰就会脱落，手指捏一下脱落的月饼皮又即刻变得粉碎。落下的月饼脆皮用手抓是不行了，手托着洒落月饼碎皮的荷叶送到嘴边，俯下身子用嘴去吸，吸得干干净净吃下去美味绵长。那时家乡的月饼用荷叶包着，月饼上戳着一个红印，上写“五仁”、“火腿”、“豆沙”等字样。盖印的红颜色是专门的色素，每到年底有外乡人走村串户叫卖红绿。拎一只小篮子叫着“卖红卖绿，5分钱一包”。那是祖传的制作技艺，不用担心食品安全问题。
月饼的包装简朴。一包月饼一般有十块，将五块月饼叠在一起，用一张荷叶卷成圆柱状。将两卷月饼并排放在一张厚厚的糙纸上，叠成上小下大的纸包，从侧面看都成梯形。在纸包上放一张约半寸宽三寸长的红纸条，再用土黄色细细的纸绳将月饼包扎紧，纸绳留出一段打成小扣，可以用两根手指伸进去提着。中秋节时，从卖月饼的小店到村里，从村里再到另一个村里的路上，常常会看到将月饼包放在篮子里拎，或直接拎着月饼包的行路人。
住在邻村的大表姐已经出嫁，中秋节前几天用竹篮拎着两包月饼送给她妈妈我的姑妈。姑妈在表姐的篮子里装满了红菱角。姑妈又叫表姐将月饼送给外婆我的奶奶。表姐拗不过妈妈，又拎着月饼送给外婆。奶奶给她的外孙女回赠了一包红糖。表姐和她外婆的话讲都讲不完，从中午起直到门前墙根下的夜饭花开了还在聊。夜饭花是一种名不见经传的草花，从春到秋三季里大约在每天太阳西下日落前才开花，到第二天日出后那开着的花又收敛起来。村里老人没有钟表，有时会看夜饭花开了就开始上灶升火煮饭。结婚了公婆家对你好吗？老公疼不疼你？总是听到表姐说“对我都好”，让外婆放心。
中秋节前一天，奶奶问我们兄弟几个谁去外婆家。那时候爸妈都在生产队里干农活没时间去，家里的事都是奶奶在操心。我的几个哥哥姐姐都要干农活，舍不得请假扣工分。我和奶奶说我要去。奶奶把表姐送来的月饼放在一只小竹篮里，千叮万嘱路上小心不要掉在河里。到外婆家沿途河道多，要过多座小桥和摆渡。有一座小木桥上只有几块木板横在中间，已年久失修，走在上面心慌的很。
我开开心心地来到外婆家。每次来到外婆家最想吃外婆家清蒸咸鱼。外婆家遇上青黄不接时会没有米吃，但从来不缺鱼。外婆家三面环水，舅舅出去捉鱼从来没空手回来。在外婆家吃饭时要排队，外婆跟二舅家生活，二舅家有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到了节日聚齐了，吃饭时要开两桌才能坐得下。外婆总是关照二舅妈先给我饭盛好，没等大家坐齐，外婆就夹两块咸鱼放在我碗里。现在想起来再也没有那么热闹的吃饭情景了，那样的大家庭今日何处去寻，不免暗自悲伤。
二舅家人口多生活条件差，过日子全靠节约，能省点就省点，是美德也是逼不得已啊。外婆叫她的孙女，我的表姐秋凤将我送去的月饼，送给我表姐的外婆。秋凤姐拎着月饼很快消失视野里。秋凤姐是个能干的女人，后来日子好过了盖起楼房，她的三个孩子也已成家立业，正要享清福的时候却因病离开了。
记得童年时的一个中秋节我在家吃月饼，忽然门口站了一个讨饭的男孩。那男孩满脸都是污泥，胸前吊着一只搪瓷碗。碗口处有只小孔，绳子穿过小孔，系着吊在脖子上。再一看那男孩没了双手，齐齐的从手腕处断了。只见奶奶拿了一块毛巾走过去，奶奶问他“你来做什么啊？”那讨饭的男孩吓得扭头就跑。似乎看到毛巾就害怕的样子，后来知道他在讨饭中被人用毛巾抽打过。奶奶追上他，不一会又把他领了回来。再看那讨饭的男孩脸上也干净了，碗也洗干净了。原来奶奶前面去追他，不是抽打他，而是把他领到村子西头淘米洗菜池塘的码头上，帮他洗脸洗碗。
奶奶让他在门口等会，走到堂前的长条桌上打开月饼包，取了半块月饼拿在手里，一会儿放下换了一块整的月饼，走了几步回来换成半块的，拿着半块月饼走了几步又回来放下，还是拿了一整块月饼到门口给了那个男孩。奶奶手托着让他吃。慢慢吃要喝水吗？奶奶让我在水缸里舀一碗水给他喝。当年在家乡家家都有水缸，贮满水用于做饭，平时口渴了直接舀一碗就喝。
听说那个不幸的男孩，家在十多里外的一个村庄。他更小的时候双手触电，到医院后为保命，医生将被电流烧焦的双手锯掉。看那样子比我大10岁不到。我儿时不知生活的滋味，后来慢慢的回想起来，这男孩的一生怎么过啊？他的父母不管吗？也许他的父母有困难吧。
艰苦的生活中，有时会有出其不意的故事。那一年中秋，生产队劳动时几个男人们说起月饼。麻杆腿和大肚子打起了赌，麻杆腿说给大肚子十块月饼，在半小时内吃掉，中间不能喝水。若吃不完，大肚子要输二十块月饼给麻杆腿。大肚子积极应战，前几块吃的很快，吃到第七八块时，大肚子被噎的脖子直伸向外吐。那时一块月饼一毛二分钱，二十块月饼得有二块四毛钱，这是大肚子在生产队半个月的工钱啊。大肚子只能求饶，还了吃掉月饼的钱，农村生活有时候就这么有趣。
我年轻时在部队当兵，每年中秋节连队会组织庆中秋活动。战友们各种才艺展示，歌咏比赛、篮球比赛非常热闹。一次，新入伍的战友苦学吉它只为在中秋活动时露一手，那首《十五的月亮》演奏催人泪下。后来我到机关工作这样的活动少了，但机关食堂里，中秋节这天有个保留“节目”，每人两块伙房师傅自制的月饼。这两块月饼从食堂到办公室，又从办公室到宿舍，也是我的家里，成了那时全家中秋节日月饼的全部。
中秋节要给在家乡的妈妈寄去月饼。早些时候是到邮局去寄，提前制成一只方形的木盒，称重贴邮票写上收件地址交给邮寄员，几天后才能到妈妈的手里。后来有了快寄，这月饼寄回家的路象是短了，隔天就能到妈妈手里，中秋节前一天寄也来得及。再后来有私家车，中秋的月饼跟着自己的车子走，在中秋节当天能朝发午至，将月饼送在妈妈手里时，读得出妈妈眼里的喜悦。
如今我也快到耳顺之年，对中秋节向往又变得浓烈起来。现时城里的月饼品种繁多，包装精美，我乡愁也变得美丽起来。
2023年9月10日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郭志松，1965年9月生于祖籍江苏，现居上海。1984年入伍，2003年转地方工作。工作之余，常有即兴之作，擅长于抒发生产一线劳动者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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