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晋渝| 处暑见红枣

处暑见红枣

任晋渝

这院里六棵枣。院当中一棵，井沿边一棵。靠正房两棵，一棵正对老头老太太的里房，一棵斜对着老大和老二的夹墙。乘两棵，都在南墙根，一棵在马圈旁，一棵在柴垛里。

因为位置，所以有了不同的用途。院当中这棵，底下常搁着马车。所以截了的树杈上总挂着两根马鞭。一根柳木，一根竹鞭，鞭稍是牛皮。老头经常拿起来，朝空气中，啪，一声空抽，那马骡驴，倍儿精神。还有辕套和脖铃。秋后起风，响丁当。

井沿边的，腰杆不那么直，斜着，探过了墙，到了旁人家。正好遮没了西厢房，厢房门前是老大的修车箱、工具。他在街上修自行车，经常拿回些旧轮胎。这树上就也是截出一截，挂满了。还有锈了的轮毂、链条、辐丝。多了，扛出去卖。

老头这边这棵，啥也不挂。他门前有个巢，里房窗户上也有个巢。到了时间会卧两对燕。然后孵出一堆小燕。这棵呢，枝伸上瓦脊，这会儿，生出密密的叶，把巢遮住。不晒，雨也，不潲。有时候，燕子就歇在枝上，两只并排儿，这个叫，那个和。亲密无间。这棵和院当中那棵间拴了根铁丝。好长。不时挂满衣服和被褥。有房东一家的，还有住院的。住院的就我们一家。时间久了，两棵树，都勒出了深痕。

马圈边的经常拴马。柴垛里的，经常阴着。干了有一层厚得有些油腻的青苔。扒开柴秸，能看见底下朽了的蘑菇，或肥圆的马尿泡。我们常把马尿泡捡回来，晒干了，拿瓶子装起来。若是不小心割伤或擦破皮，就拈出来，抹上。一会儿，就止血。

这枣树底下，猪和鸡最喜欢。不停地在那里刨，刨出一个个坑。小孩们就在那里踩进去，跳出来。把鸡和猪撵得满院跑。若是老头看见了，会吼喊一声，“小心把鸡惊了蛋，没得吃。”

天初热时，这院里最是清芬。树上密生着些米黄色的小花。站在树底下，闻不停。有时也摘花，嚼。清苦里有种回甜。不过，后来，花就落了一地，小鸡最爱扑弄，边啄，边用爪不自觉地后耙，将花葬尽。那时候，电视里正播放《红楼梦》。“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放着放着，人就湿了衣襟。

我那时是村里出了名的“害”，总是把叶间的“宝塔”摘下喂鸡。老太太说，“你喂了它，秋上，你吃什？”处暑过了就出暑了。那些宝塔也成了蚕茧般模样，或青红或红紫了。

我常打靠老头老太太这边的枣。他家老大和老二那边的，老太太不让。偷偷说，“小心你大叔和二叔骂你。”从来没骂过。老二个子高，有些会把我扛到肩上，去摘。有些还扛我到戏场看露天电影。扛累了，把我往戏场边的枣树杈上一放，说，“看完了再放你下来。”怕我一溜烟，跑没影，找不到。不过，那些年，治安还好，很少有丢孩子的时候。

其实，这边的枣，老太太也不让，喊，“你打中间那棵，那才叫个甜。”我打呢，劈里啪啦。赶紧捡，鸡一窝风似的过来啄，拦也拦不住。捡了，抹把浮土，就往嘴里放。脆，蜜甜。兜里也塞满。后来呢，我搬出了这院。

再后来，过了夏，老太太常踮着小脚到村大坡底下我们位于宿舍区的新居喊我去摘枣。

再再后来，老太太殁了，隔年老头也殁了。儿子们分了家。将院子分成了两个。靠老太太这边这棵和院中间那棵，挡墙，伐了。

正房也没了，盖成了预制板。

燕子也没了。

我也不进这院了。

处暑见红枣，秋分打净了。

“小渝，你来摘吧，枣又红了。”